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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譜系的轉(zhuǎn)換──中國哲學史研究范例論析
論文提要
本文以胡適、馮友蘭及侯外廬的學術(shù)成果為范例,分析“中國哲學史”學科形成的原因以及影響其發(fā)展過程的某些重要特征。整個論述表明,正是近代西學的沖擊,激起中國學人重估傳統(tǒng)價值的熱情,從而使哲學史研究成為達致這種思想努力的問學途徑,同時也導致對傳統(tǒng)學術(shù)譜系的重新改寫。胡適的哲學史編纂,就是他對傳統(tǒng)做翻案文章的一種實踐,其漢學根底和經(jīng)驗主義傾向,導致其成果具有顯著的史學性格而缺乏哲學意蘊。馮友蘭相反,他自覺站在“正統(tǒng)派”的立場上,重視宋明義理之學,且引西方理性主義為同道,其努力具有從觀念系統(tǒng)上重建傳統(tǒng)價值的意義。而以侯外廬為代表的唯物史觀派,政治觀點雖與胡適不同,但由于兩者共同分享著“五四”反傳統(tǒng),重科學的思想資源,故雙方對研究對象的褒貶沒有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不過,侯氏一派將哲學史納入社會史解釋框架中,敘述更系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功能更強。作者借鑒知識社會學的觀點,揭示出“中國哲學史”研究中“內(nèi)在解釋”與“外在解釋”兩種方法,指出“外在解釋”主要導向思想史成果,而對哲學史的建設來說,則應加強“內(nèi)在解釋”的工作。
一、“哲學史”這學問
中國哲學史現(xiàn)在是很堂皇的學術(shù)殿堂,但那是在不足一百年的時間內(nèi)構(gòu)筑起來的工程。在它的奠基者那里,情形可不是這樣確定,連是否有其堅實的地基,都是需要勘察的問題。因為傳統(tǒng)只有經(jīng)史子集,或詞章、義理、考據(jù)及經(jīng)世的劃分,就是沒有叫做“哲學”這樣的東西。比較與之相鄰的史學或哲學就知道,哲學史所處的位置,開始是有些尷尬的。史學在傳統(tǒng)就是顯學,現(xiàn)代繼續(xù)存在史學,自然不是問題;哲學過去即使沒有,但可學社會學、人類學,直接從西學中引進。但如果本來就沒有哲學,而有人竟要來寫哲學史,在另一些人看來,那就有點是無稽之談了。對于這種“無中生有”、“強為之容”的現(xiàn)象,必須從整個近代中國文化變遷的背景來理解。
胡適、馮友蘭在本世紀上半葉出版的有關論著影響最大,可以看作這一學科的奠基之作,看看他們?nèi)绾螢椤爸袊軐W史”正名也許能說明些問題。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的導言中先為哲學下一個定義:“凡研究人生中切要的問題,從根本上著想,要尋一個根本的解決:這種學問叫做哲學!闭軐W包括的門類有:
天地萬物怎樣來的。(宇宙論)
知識思想的范圍、作用及方法。(名學及知識論)
人生在世應該如何行為。(人生哲學舊稱“倫理學”)
怎樣才可使人有知識、能思想、行善去惡呢。(教育哲學)
社會國家應該如何組織、如何管理。(政治哲學)
人生究竟有何歸宿。(宗教哲學)
依此,“若有人把種種哲學問題的種種研究方法和種種解決方法,都依著年代的先后和學派的系統(tǒng)一一記敘下,便成了哲學史!保1)他的哲學史目的有三個,即明變、求因和評判。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緒論中開篇即說,哲學本一西洋名詞,要了解其意義,不能靠一個定義,而是要知道其一般的內(nèi)容。希臘人把哲學分成物理學(Physics)、倫理學(Ethics)與論理學(Logic)三大部,柏拉圖以后一般又分為下列三大部:
宇宙論──目的在求一“對于世界之道理”(A Theory of World ),
人生論──目的在求一“對于人生之道理”(A Theory of Life ),
知識論──目的在求一“對于知識之道理”(A Theory of Knowledge )。
接著,他又分別把宇宙論分為本體論(Ontology )與“宇宙論”(Cosmology ),人生論分為心理學與倫理學政治社會哲學,知識論分為“知識論”(Epistemology)與論理學各兩部分。哲學史便是對于歷史上出現(xiàn)的上述類型思想的整理。(2)
胡、馮二氏對哲學界定的寬嚴并不一樣,對哲學問題關注的焦點也不一樣,胡著重的是“怎么樣”,馮則是“什么”。但有個共同點,就是以西學為衡量中學的尺度。胡適說:“我做這部哲學史的最大奢望,在于把各家的哲學融會貫通,要使他們各成有頭緒條理的學說。我所用的比較參證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學。”“我們?nèi)粝胴炌ㄕ碇袊軐W史的史料,不可不借用別系的哲學,作一種解釋演述的工具!保3)不過,為何要用西方哲學作為整理、評判中國思想學術(shù)的工具,而不是反過來?這個問題胡適沒明說,也許他認為是自明的。 馮友蘭則這樣回答:
吾人本亦可以中國所謂義理之學為主體,而作中國義理之學史。并可就西洋歷史上各種學問中,將其可以義理之學名之者,選出而敘述之。以成就一西洋義理之學史。就原則上言,此本無不可之處。不過就事實言,則近代學問,起于西洋,科學其尤著者。指中國或西洋歷史上各種學問之某部分:而謂為義理之學,則其在近代學問中之地位,與其與各種近代學問之關系,未易知也。若指而謂哲學,則無此困難。此所以近來只有中國哲學史之作,而無西洋義理之學史之作也。(4)
說白了,就是要把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納入現(xiàn)代西方文化體系的框架中來理解。金岳霖說:“以歐洲的哲學問題為普遍的哲學問題當然有武斷的地方,但是這種趨勢不容易中止!保5)這不是學理的裁判,而是歷史情勢造成的問題。它是近代中西接觸以來,西方勢力有效擴張所導致的。讀讀嚴復在上個世紀末那些中西比較的文章,尤其是那篇《救亡決論》,就知日后的所謂“會通”中,西學主宰中學已成定局。在激于時勢,憤而指斥中學的“無實”、“無用”之后,嚴復說:“今夫?qū)W之為言,探賾索隱,合異離同,道通為一之事也。是故西人舉一端而號之曰‘學’者,至不茍之事也。必其部居群分,層累枝葉,確乎可證,渙然大同,無一語游移,無一事違反;藏之于心則成理,施之于事則為術(shù);首尾賅備,因應厘然,夫而后得為之‘學’!薄笆枪嗜∥鲗W之規(guī)矩法戒,以繩吾‘學’,則凡中國之所有,舉不得‘學’名,吾所有者以彼法觀之,特閱歷知解積而存焉,如散錢,如委積。”(6)事實上,多數(shù)中國人所了解的“各種近代學問”,就社會科學而言,基礎是嚴復所翻譯的八大名著所奠定的,它涵蓋了經(jīng)濟、政治、法、社會、以及邏輯諸學科,有力地影響了以后的學科觀念。即使象王國維,前期研究哲學,要“論性”、“釋理”、“原命”,也無不拿西洋哲學為分析、評判框架。只不過他喜歡的西洋對象與嚴復不一樣而已。而嚴復著力推介的進化論、經(jīng)驗主義及歸納法,直接影響了胡適。胡適關于哲學史的界定有兩個關鍵詞:根本與方法。他用西方哲學框架剪裁中國學術(shù),實則是承嚴復的思想脈絡,從根本上重估中國文化體系的嘗試。
如果不是重估或重構(gòu)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潛在要求,中國古代學術(shù)也非必借助西方哲學整理不可。遠的如黃宗羲等的《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就是“義理之學史” 。近的如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不參照西學,敘述也自成一系統(tǒng)。其晚年完成的《朱子新學案》,也沿用傳統(tǒng)的學案體,避免用西哲概念。他是自覺的:
哲學一名詞,自西方傳譯而來,中國無之。故余嘗謂中國無哲學,但不得謂中國人無思想。西方哲學思想重在探討真理,也不得謂中國人不重真理。尤其如先秦諸子及宋明理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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