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績效考核惹的禍
我一個同學的獨生女,2007年大學畢業,學的是財政金融專業。這種專業好聽不好用,工作難找。她老爸不是個有大能耐的人,大學畢業從北京回到老家南京,在政府里一混就是二十多年,到現在才是個非關鍵部門的處長。為了給這位千金找工作,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跟我說:“像我這樣的人,五十歲以后最大的事就是女兒的事,她找不到工作,我什么事都沒心思做。最后我不惜賣老臉,跑到北京找到咱班老李(一個跟他在大學時關系并不太好,但現在在金融口混的不錯的同學)。我拎了兩瓶茅臺,跟他說:這個忙只有你能幫了。”他停頓一下,喝了一大口酒,沉默了半天,好像電影里那些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人,盯著我說:“你知道同學是終生的競爭對手,尤其是大學同學,我這輩子在他面前是徹底認輸了。”我安慰他說:“唉,為了兒女沒辦法,誰都有英雄氣短的時候。”于是,她的女兒成了江蘇省一家四大國有銀行的正式職工。2009年我去上海,又見到他。我問:“女兒怎么樣?”他哭笑不得地說:“可別提了,人家的工作都掙錢,我女兒的工作是虧錢。”我問:“為什么?”他說:“都是績效考核惹的禍!你知道現在銀行都上市了;上市就有業績壓力了。從去年開始,我女兒銀行推行績效考核。銀行把指標層層分解到各分行,各分行再分解到各支行,各支行最后分解到每個員工腦袋上。我女兒是做前臺的,他們每個人都有推銷信用卡的任務,我女兒的任務是八張。她第一個月沒有完成任務,就讓我和我老婆一人辦了二張;第二個月仍沒完成任務,結果,她自己一個人辦了四張。我們家現在一下子有了八張信用卡。”
我說:“你們家成美國人了,每人好幾張信用卡!”他接著說:“也不是她一人這樣做,她說完不成任務的同事都這樣。銀行很快就發現怎么一下多了這么多睡大覺的信用卡?于是,又考核信用卡的活躍程度。結果怎么著?我女兒就逼著我們輪流使用信用卡,這個月用這張,下一個月用另外一張,F在我們買東西,要先問人家收不收信用卡;不收,就去別的地方。我們家現在連油鹽醬醋這些東西,都要特地跑到大超市買;算上交通費和時間,這些東西比原來就近買的都貴!我老婆說:我們現在是全家貼錢給銀行打工呢!”我同學看我張著嘴好像天外來客似地聽著,又說:“這還不算,他們銀行今年又給每個員工訂了推銷基金的指標,員工的獎金要同推銷的基金額掛鉤?墒俏遗畠合裎乙粯,嘴笨不說,說假話還臉紅。結果連續兩個月考核,她都排在尾巴,下班回家就吃不下飯。最后沒辦法,我們家把30萬儲蓄拿出來買了女兒的基金,女兒的飯碗保住了,可是半年后我們家基金整整虧了10萬!你說,我女兒這工作是賺錢還是虧錢?”他接著又說:“這還不算完,銀行又考核微笑服務。如果員工對客人不微笑或者受到客人投訴也要扣獎金。結果這下好了,女兒上班時笑了,回家臉就耷拉下來,搞得我們兩口子在她面前說話也要小心翼翼。”他越說越氣憤,把我也捎帶上了:“都是你們這幫所謂教授專家為了賺錢,到處推行什么目標管理KPI360度平衡卡給搞的。像你我這么大歲數的人,誰還不懂:人心里不舒服,對人怎么可能友善?如果真對你友善了,不是有求于你,就是給逼出來的;可是逼出來的笑,能是好笑嗎?!不信,你現在去銀行看看那些員工的臉!”
心理學有一條定律叫“轉向攻擊”,說的是人不幸福對別人不友善的道理。同學女兒對工作不滿意,心里自然不幸福;心里不幸福,對上級不敢發火,只能發泄到其他相關對象身上,比如:工作本身,同事和顧客?墒360度評估讓她對同事也不敢不友善,績效評估讓她對工作不敢馬虎,微笑服務讓她對顧客也不敢發火,但她也是人呀,心里不滿總要有個渠道發泄才行,于是她只能讓自己那張年輕女孩的臉變得不好看,以此來攻擊整個環境——讓環境充滿著假笑苦笑職業笑,諂笑奸笑皮笑肉不笑,唯獨少了真笑。相比之下,海底撈火鍋店那些服務員的笑容,盡管不如星級酒店服務員那樣得體,但他們的笑是真誠的。真的東西總能打動人,讓你沒辦法不注意它?墒寝D念一想,這似乎沒有理由呀!這些處在社會最底層,拿著最低工資,忍受巨大城鄉差別的年輕服務員怎么能有如此真誠的笑?!難道他們真的很幸福?要知道這些背井離鄉的女孩和小伙子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工作幾乎是他們生活的全部,難道他們對工作真的很滿意?難道他們就沒有績效考核?我問海底撈董事長張勇:“你難道不搞績效考核嗎?”他說:“怎么不搞?只不過我考核的內容不同。比如,我們不僅不考核每個店的營業額、利潤和成本,我們也不考核翻臺率和單客銷售額這些餐館行業的一般KPI指標。”我問:“為什么?”他說:“這些財務指標都是結果,同店長和服務員的努力有沒有關系?有關,但關系不太大。比如,一個餐館選址錯了,店長和員工再努力,也比不過另一個位置好的店;還有我們火鍋店的口味、菜式和價錢都是公司統一決定的,同基層的店長和服務員也沒有大關系。如果你非要考核這些結果指標,就會把員工的注意力引到歪道上。比如,我們一考核利潤,就發現掃廁所的掃把都快沒毛了,抹布也少用了,給客人送的西瓜也開始不甜了。這是你希望考核的嗎?當然不是,海底撈是以服務取勝!我必須要考核我想要的東西。”
剛剛成為長江商學院EMBA學員的張勇,上完這些績效考核的課后,跟我說:“黃老師,我覺得把公司結果指標作為目標分解到每個部門和員工身上,然后按此進行考核、激勵和懲罰,這些方法聽起來很科學,很有道理,但做起來太難了。因為企業績效是所有員工協作勞動的結果,每個部門和員工作用不同,指標就應該不一樣。怎么分解這些指標,必須要懂行的人做才行,否則一定會抓了芝麻丟了西瓜,甚至考歪了。我說的懂行,可不是懂人力資源,而是要懂得做生意和管理的人。我們現在對每個火鍋店的考核只有三個指標,第一、顧客滿意度,第二、員工積極性,第三、干部培養。”我說:“這些指標可都是定性的,你怎么考核?”張勇說:“對,是定性的指標。定性的東西,你只能按定性考核。黃老師,我真不懂這些科學管理工具為什么非要給定性的指標打分。比如,客戶滿意度。難道非要給每個客人發張滿意度調查表?你想想看,有多少顧客熱熱乎乎酒足飯飽吃完火鍋后,愿意給你填那個表?讓顧客填表反而增加了顧客的不滿意。再說,人家礙著面子,勉強給你填的那個表又有多少可信度?”我說:“那你怎么考核顧客滿意度?”他說:“我們就是讓店長的直接上級——小區經理經常在店中巡查。不僅是每個月,而且是隨時去,不斷同店長溝通,顧客哪些方面的滿意度比過去好,哪些比過去差;這個月熟客多了,還是少了。我們小區經理都是服務員出身,一級一級提拔起來的,她們對客人的滿意情況當然都是行內人的判斷。對員工積極性考核也是如此,你黃老師去考核肯定不成,因為你看到每個服務員都是跑來跑去,笑呵呵沒什么不一樣。
可是我們經理就會跟你說:你看那個男生的頭發長的超出了規定,這個女生的妝化的馬馬虎虎,有幾雙鞋臟了,有幾個人站在那里眼睛睜著腦袋走了。這不就是員工積極性的表現嗎?!店長對組長,組長對員工的考核也如此,都是這種定性的考核。”我又問:“他們的獎金就根據這些定性的考核發?”張勇說:“不僅是獎金,他們的提升和降職也都是根據這三個指標。你想想看:一個不公平的店長,手下的服務員怎么可能普遍有積極性?大多數服務員積極性不高,客戶的滿意度怎么可能高?在這種情況下,你不會等到這間店的營業額和利潤數字出來后再降她的職,因為結果一定不會好,即使好也不是她的原因。我們就有很賺錢的店,但是店長就是提不起來,因為她培養人的能力不行,她一休假,店里就出亂子。那么即便她的店很賺錢,她都可能被降職。”我又說:“按照你的考核方式,下級的職業命運全由直接主管來決定,這樣是否足夠公平和客觀?”張勇說:“不是全部,而是主要由上級來決定。你想想看:上級隨時隨地同下級在一起,幾乎了解下級的所有工作狀態。如果他不對下級的升遷起主要決定作用,誰更有資格來決定呢?把大多數人拍腦袋的判斷用數據表現出來就客觀了嗎?我看不一定。其他人的意見只能起參考作用,因為其他同事如果對這個人有意見,平常就會自覺不自覺的表現出來;作為經常同他在一起的上級,很容易就發現了;這也是上級考察下級的一個方面嘛。當然我們的定性考核不是上級想怎么考核就怎么考核,這么多年我們都在不斷完善和規范定性考核的范圍。同時,我們還有越級投訴機制,當下級對上級的任何決定不滿意,隨時可以給上級的上級直至大區經理、總部相關部門投訴。”“什么叫客觀?我看這種用懂行的管理層的主觀判斷,比那些用科學定量化的考核工具得出來的結果更客觀,至少在我們火鍋行業是如此。你說對不對?黃老師。”張勇挑戰地問著我。
聽完了這兩個績效評估的故事,我聯想到三十多年前從城里中學畢業下鄉當知青的經歷。第一年,我們城里來的知青只拿到了干同樣活的農村青年一半的工資,我們申訴為什么不同工同酬?隊長說:“別人拿鋤頭鏟的是草,留的是苗;可是你們鏟的是苗,留的是草。”我們啞口無言,因為在城里長大,剛下鄉分不清草和苗。原來績效評估工具是鋤頭,農民拿到手里就能鏟草,城里人拿到手鏟的就是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