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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學論文一種非黑格爾式的哲學史觀
[內容提要] 哲學問題是一些永恒無解但人類精神卻不得不永遠追問的難題,由于這些難題并沒有統一的終極答案,只有不同的解答方式,哲學史上哲學家們的不同理論通常就是這些不同解答方式的典型代表,因此哲學不同于科學,它不是線性的知識積累的過程,而是圍繞哲學問題而展開的無窮探索,哲學家們的思想作為一條條探索之路,相互之間不僅僅有繼承和發展的關系,更具有相互獨立的存在價值。本文試圖通過對哲學的本性乃至哲學問題的性質的分析,將哲學家們的思想活動看作圍繞哲學問題而展開的爭論,我們稱之為思想與思想之間的“對話”,從而對于“哲學是哲學史”給出一種不同于黑格爾的解釋,意在引入一種非黑格爾式的哲學史觀。
[關鍵詞] 哲學;哲學問題;哲學史;哲學史觀。
黑格爾有一個非常著名并且影響深遠的理論:“哲學是哲學史”。按照他的觀點,哲學史上只有一種哲學,不同歷史時期的哲學思想看似相互對立雜亂無章,其實不過是這一種哲學從潛在、展開到現實的發展過程中在不同階段上的特殊表現,因而哲學史的發展呈現為某種繼承和發展的辯證關系。由于在后的哲學理論繼承和發展了在先的哲學理論,所以越是在后的哲學就越是接近真理,最后將形成一個包容以往所有精華在內的“大全”,而完成這個“大全”就被黑格爾視為他的歷史使命。黑格爾的狂妄自大無疑受到了人們的無情嘲笑,但是他的哲學史觀卻謬種流傳,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深受我們的賞識,因為它似乎以強有力的辯證法使我們相信,“哲學有自己的發展規律”,“哲學也像科學一樣是一個知識積累的進步(進化)過程”,因而“哲學也是科學”。結果,盡管這種哲學史觀存在著許多問題,但是至今仍然影響深遠。
我們也說“哲學是哲學史”,不過其中的意思卻與黑格爾完全不同。
我們主張哲學是哲學史的理由是,哲學問題是一些永恒無解但人類精神卻不得不永遠追問的難題,由于這些難題并沒有統一的終極答案,只有不同的解答方式,哲學史上哲學家們的不同理論通常就是這些不同解答方式的典型代表,因此哲學不同于科學,它不是線性的知識積累的過程,而是圍繞哲學問題而展開的無窮探索,哲學家們的思想作為一條條探索之路,相互之間不僅僅有繼承和發展的關系,更具有相互獨立的存在價值。因而,任何一種哲學理論只能代表無數探索之路中的一條道路,都不足以代表整個哲學,而哲學乃存在于過去、現在乃至將來所有的哲學探索之中。所以,當我們說“哲學是哲學史”的時候,其含義并不是像黑格爾那樣以為整個哲學史只是“一種”哲學的發展過程,而是強調沒有任何一種理論能夠成為一切哲學的代表。當然,哲學家們在置身于哲學問題的境域的同時,便遭遇了以往哲學家們的追問和探索,他們總是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哲學思考的。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哲學問題大多沒有終極的答案,所以哲學思想始終處在選擇和開拓新的道路的過程之中。就此而論,哲學史所記錄的乃是哲學家們對于這些哲學問題的不同解答方式,或者說是一條條不同的探索之路。
本文試圖通過對哲學的本性乃至哲學問題的性質的分析,將哲學家們的思想活動看作圍繞哲學問題而展開的爭論,我們稱之為思想與思想之間的“對話”,從而對于“哲學是哲學史”給出一種不同于黑格爾的解釋,意在引入一種非黑格爾式的哲學史觀。
一、哲學問題
對于學習和研究哲學的人來說,首先遭遇的難題就是“哲學是什么”的難題。
表面看來,將“哲學是什么”看作是一個難題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哲學這門學科已經存在了2600多年,作為許多學科的誕生源泉,哲學的歷史更加古老悠久,如果現在還在爭論“哲學是什么”,那意味著這個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的確令人難以理解。毫無疑問,對于一門科學來說,所謂“定性”乃是其形成、發展、成熟的基本條件、基礎和標志。然而恰恰在這樣的基本問題上,不同的哲學流派,不同的哲學家,各有其不同的規定,從未達到過普遍的共識。一門歷史如此悠久的學科竟然在最基本的規定(定義)上始終無法形成統一的意見,難怪人們時常要對哲學的合法性提出質疑,這不能不令研究哲學的人感到無地自容。
我們不想在這個難題上糾纏不休,只是想通過它來分析哲學的本性,雖然這樣分析下去也許會提供出一種可能的答案。
在人類精神的意識形態領域中,哲學是一門非常特殊的學科。就哲學與科學和宗教之間的關系而論,哲學似乎居于這兩者之間。一般說來,科學源于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需要,它訴諸于理性而以自然為其認識的對象;宗教產生于人類精神“終極關懷”的理想,亦即要求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而在永恒無限的精神層面上關注人類的來源與歸宿,它訴諸于情感而以超自然的存在作為其信仰的對象。至于哲學,它一方面像自然科學一樣訴諸于理性,但又像宗教一樣,以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作為它的理想,如果說宗教是信仰的世界觀,那么可以說哲學就是理性的或理論化的世界觀,這就凸現出了哲學不同尋常的特殊性。哲學的這一特殊地位無疑是它的“長處”:科學只是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而無法解決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人類文明的發展方向和目的以及世界觀等等問題,而這正是或應該是哲學研究的對象;宗教雖然以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為目標,但是由于它以信仰為前提和基礎,因而缺少理論的力量和理性的普遍性。然而,哲學的這一“長處”恰恰也是它的“短處”:哲學以理性為基礎,但是卻由于其對象的緣故而不具備科學的確定性即所謂的“科學性”;哲學以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為對象,但是由于它主要以理性的方法為認識手段,而這種手段難以通達終極關懷的境界,所以又不如宗教信仰那樣自有其方便的法門。于是,當哲學試圖成為象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的時候,它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從詞源上看,哲學在古希臘語中是philosophia,本義是“對智慧的愛”或“愛智慧”。就此而言,哲學家應該是世界上最謙虛的人,他們主張“愛智慧”而不自詡為“有智慧”,因為他們明白有限的知識與作為人類精神之無限的理想境界的智慧是不同的:知識可以占有,而智慧則只能熱愛。然而,在人類求知本性的驅使下,尤其是在自然科學發展的激勵下,哲學家們用了2000多年的時間企圖將“智慧之愛”變成“智慧之學”,致力于使哲學成為像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甚至成為比自然科學更科學的科學,并且成為一切科學知識的基礎。當然,由于這一理想違背了哲學的本性,因而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
追根尋源,西方哲學之所以會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與它之所以能夠繁榮昌盛、蔚然大觀一樣,都是出于希臘哲學的求知本性。對希臘人來說,哲學首先表現為對知識的追求。 例如亞里士多德就曾經指出,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人是由于好奇或驚異(thaumazein)而開始哲學思考的。他一開始是對身邊所不懂的東西感到奇怪,繼而逐步前進,對更重大的事情產生疑問。一個感到疑難和好奇的人便覺得自己無知,而一個為了擺脫無知而進行哲學思考的人顯然不是以某種實用性為目的的,而是為了知識而追求知識。因此也許一切知識都比哲學更有用處,但是唯有哲學是真正自由的學問。顯然,求知、知識或科學在希臘人心目中的含義與后世的含義是有所不同的,例如希臘人追求知識并沒有實用的目的,科學改造自然的功能就是近代以來才有的。然而,由于隨著哲學和科學的發展,“現實意義”越來越成為人們衡量知識的價值的標準,加之哲學對象的根本性使之被看作是人類知識大廈的根基,因此既然自然科學是普遍必然的知識,那么哲學也可以而且更應該成為普遍必然的科學,似乎唯其如此才能與其至高無上的地位相稱。
于是,希臘哲學的求知本性便逐漸演變成了西方哲學的“科學情結”。
然而,哲學的對象畢竟不同于科學的對象,哲學的問題也不同于科學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說,它們不是“問題”而是“難題”。通常一個問題總有答案而且有相對一致的答案,或者說,通常一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自然科學的問題就類似于這樣的問題。但是還有一類問題并沒有統一的答案,或者說它們沒有一致的答案,只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解答方法,哲學問題就是這樣的問題,我們可以稱這類問題為“難題”。實際上,哲學問題都是一些永恒無解、萬古常新的難題,哲學家們只能不斷地探索、尋求通達智慧境界的道路,但是卻注定了不可能獲得終極的答案。
哲學問題為什么是沒有終極答案的難題?既然哲學問題是沒有終極答案的難題,我們為什么還要追問這樣的難題,并且企圖為之找到一條可能的出路呢?在某種意義上說,其原因或許就在于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之中。
當人類從自然界中脫穎而出的時候,他的生存活動不再僅僅依靠自然本能,而是更多地依靠理性,于是在人的面前就出現了有限與無限、相對與絕對、暫時與永恒、現實與理想、此岸與彼岸之間的巨大矛盾,包括人類自身在內的宇宙萬物的來源與歸宿等等一系列的哲學問題便油然而生。因為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又是有理性的存在,這就使他形成了超越自身有限性而通達無限的自由境界的理想,哲學(包括宗教)就是這一理想的集中體現。顯然,這個無限的自由境界在一個人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現實地通達的,即使人類可以無限地延續下去也仍然解決不了問題,因為它是且只能是至高無上的終極的理想。這就是說,哲學問題是沒有也不可能有終極的答案的,盡管如此,人類卻又不可能不關心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問題植根于人類的本性之中,甚至構成了人不同于其他自然存在物的根本標志,故而對他來說性命攸關。
當然,哲學問題并不都是與“終極關懷”(例如本體論或形而上學)有關的問題。在哲學中,尤其是在古典哲學中,后來逐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的許多部門,它們的問題就是比較具體的,例如認識論、邏輯學、倫理學、美學、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的問題就是如此。不過,雖然這些問題不像本體論或形而上學的問題那樣抽象、普遍乃至超越經驗,但是它們作為一些基礎性的或根本性的問題,同樣也是不可能獲得終極答案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能否找到問題的答案幾乎成了一種衡量的標準:哲學的各個部門其主要的問題只要能夠找到某種相對統一的答案,它們就會從哲學中分離出去自立門戶,而留給哲學的都是一些永恒無解的難題。
總而言之,我們可以把哲學史看作是哲學家們代表人類精神對于永恒無解的哲學問題進行不斷地探索的記錄。換言之,所謂哲學并不存在于某一位哲學家的思想里,并不存在于某一個哲學流派之中,并不存在于某一本教科書里,而是存在于過去、現在乃至將來所有哲學運思的道路之中。因此,我們不僅認為哲學是哲學史,而且主張哲學史是問題史。
二、哲學史
學習哲學必須學習哲學史,這構成了哲學這門學科的一個不同尋常的基本特征。
通常我們學習一門科學不一定非要學習它的歷史,例如學習數學不必非要學習數學史,學習物理學也不必非要學習物理學史。因為一門科學的所有成果包括最新的成果都凝聚在這門知識的最近最新形態之中,我們只要拿過來學拿過來用就可以了。換言之,一般的科學知識都是長期積累的結果,它們留存在當前的知識載體之中。哲學就不同了。哲學的“知識”――如果也可以稱之為知識的話――不是積累的結果,而只存在于哲學史中,所以離開了哲學史就沒有哲學。
因此,當我們說“哲學是哲學史”的時候,它所表達的含義與黑格爾不同甚至正好相反。在黑格爾看來,哲學之所以就是哲學史,乃是因為哲學史是“一種”哲學發生發展的過程。而在我們看來,哲學史上存在著許多種哲學,沒有一種哲學可以代表所有的哲學而被看作是哲學本身,所以哲學只能是哲學史。顯然,哲學與一般所說的科學即自然科學有著根本的區別。
如前所述,哲學問題都是一些永恒無解、萬古常新的難題,人類精神從本性上決定了它不得不追問這些難題,雖然它們永遠也不可能有終極的答案。因此,哲學與科學是有區別的。作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我們將科學知識看作是某種直線式的知識積累的結果,那么哲學就像是一個永遠圍繞著“智慧”這個圓心而旋轉的立體圓周運動。這個無限大的立體圓周上面的每一個點都標志著一條哲學運思的道路,每一條哲學運思之路都代表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典型,或者說它們是“路標”或“里程碑”。由于它們把追問智慧之境界的某種方式推進到了極致,以至于后人要想繼續追問這些問題就只能另辟奚徑,換一條路走,因為前面的道路雖然都指向智慧的境界,但是又都被證明是“此路不通”的。換言之,在西方哲學史上,每一位哲學家的思想都代表著一條哲學運思之路,而每一條道路都具有永恒獨特的意義和價值,都是不可替代的,例如亞里士多德不能代替柏拉圖,黑格爾也不能代替康德。無可否認,哲學史上的思想都具有繼承和發展的關系,每一位哲學家都是在前人思想的基礎上從事哲學思考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思想都將失去自己獨立存在的價值而被融入了后人的思想之中。恰恰相反,由于哲學問題都是一些沒有終極答案的難題,因而哲學家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所提出的解答就構成了一條條不同尋常的道路。所有哲學運思之路的最終目標都指向至高無上的智慧境界,雖然這一智慧境界的性質決定了任何一種哲學思想都不可能現實地通達這一境界,然而卻無法阻止人類精神去實現自己終極關懷的最高理想,而每一條哲學思想之路都代表著對哲學問題的一種典型的解答方式,于是這條條道路就一同構成了一幅開放性的獨特的歷史景觀:過去、現在乃至將來所有哲學思想之路“綜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哲學這門學科或學問。
毫無疑問,就知識的占有程度而論, 現代 人肯定比古代人高得多,但是在哲學思維的水平上,古代人與現代人至少是可以比肩并立的。任何一所現代醫學院校的學生所擁有的知識都是被稱為醫學始祖的希波克拉底所無法比擬的,然而即使是當代的大哲學家也不敢說他就比柏拉圖或者亞里士多德更高明。哲學家們的理論就其內容而論早已經過時了,但是他們提問和解答問題的方式卻永遠不會過時,因為問題并沒有得到最終的解決,所以任何解決方式都具有“現實意義”。例如哲學始祖泰勒斯聲稱“大地浮在水上”,意思是說水的萬物的本原,按照羅素的評論,初學哲學的人原本心懷崇敬,但劈頭遇到了這句話,不免有些喪氣。的確,泰勒斯這句話的內容沒有任何價值,然而由此而提出來的哲學問題卻不能說沒有意義。泰勒斯與他那個 時代 的哲學家們試圖解答的問題是宇宙萬物從何而來歸于何處的“本原”問題,由于人類最初開始哲學思考的時候,還沒有現成的抽象概念可用,所以只好以某種感性的東西來體現普遍的共相。我們今天誰也不會以為“水是萬物的本原”,但是本原的問題仍然是問題,這個問題連同哲學家們試圖解決問題的各種方式并沒有過時。所以,當我們說“哲學就是哲學史”或“哲學史就是哲學”的時候,這不僅意味著哲學是一種歷史性的思想,每一位哲學家的思想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地位,而且正因為其歷史性而具有“超”歷史“超”時間的永恒的存在價值。
所以, 哲學 問題 沒有終極答案并不是因為哲學家無能,而是哲學問題之本性使然。不僅如此,哲學不是 科學 也并不是哲學的缺陷,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視之為哲學不同尋常的“優越性”,因為它意味著人類精神所追求的最高目的乃是一個無限開放的理想境界。應該承認,人類不同于一切存在物的特性就在于他是一種非現成的、非凝固的、始終處在生成過程之中的因而是開放的或自由的存在,因而人的“本質”具有 社會 性和 歷史 性,這就意味著人類精神“終極關懷”的對象,亦是一種無限開放的理想境界。如果我們非要使哲學成為像 自然 科學那樣的科學,那么就有可能使這個無限的開放的理想境界凝固化、有限化、對象化甚至物化,而這樣做的結果不但不可能實現理想,反而會“南轅北轍”,與我們希望實現的理想背道而馳。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哲學或哲學史看作是一種“問題史”,或者更確切地說,哲學是一個由哲學問題和不同的解決方式所交織在一起的開放性系統,每一位哲學家在哲學史上的地位,都是根據他所面臨的哲學問題以及他解決問題的特殊方式這一“經緯度”來確定的。
然而,當我們不是把哲學問題沒有終極答案這一點看作是哲學的恥辱,而是看作哲學的本性的時候,當我們不是把哲學史看作知識的歷史而是看作問題的歷史的時候,當我們把哲學看作是一門開放性的、多元化的 理論 學科的時候,換言之,當我們把哲學與一般意義上的科學區別開來的時候,從這個角度看哲學或哲學史,它似乎變成了一個堆放各式各樣的理論學說的雜亂無章的“倉庫”,既沒有統一性,也沒有 規律 性,以至于我們很難把它看作是一門學問。人們完全有理由批評我們這種所謂“非黑格爾式”的哲學史觀,不過是一種“倒退”,即從黑格爾的“科學”理論倒退到前黑格爾的那種把哲學史看作是僵死資料的堆積的“形而上學”立場。首先應該看到,哲學家們在哲學問題上始終處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狀態,這是事實。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哲學史只是某種彼此之間毫無內在聯系的理論學說的匯集,或者只有像黑格爾那樣將哲學史看作“一種”哲學的 發展 過程才能解決問題。實際上,哲學史上的哲學理論或學說一方面相互之間的確具有繼承和發展的關系,另一方面它們又各自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種相互聯系和相互區別的辯證關系,就構成了哲學史之思想的獨特的律動。如前所述,哲學不像科學那樣是某種直線式知識積累的運動過程,而是類似某種無限開放的圓周運動。例如科學知識的進步經常是在某個領域或某個問題上的不斷地深化,而哲學的運動卻總是在哲學問題上不斷地變換立場、觀點和 方法 。
說到哲學與哲學史之間的關系,我們可以區分這樣兩個問題:“哲學是什么”與“什么是哲學”。本文從一開始就提出了“哲學是什么”這個難題,現在我們嘗試通過“哲學是什么”與“什么是哲學”這兩個問題的區分,給出一種可能的答案,當然不是也不可能是唯一的終極答案。表面看來,“哲學是什么”與“什么是哲學”之間沒有什么區別,它們所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問的都是哲學的概念或定義,但是實際上在兩者之間存在著區別,或者說,我們可以在兩者之間作出區別:“哲學是什么”主要說明的是以往的哲學是什么,它記錄的是已經過去了的事實;而“什么是哲學”試圖解決的則是,如果有一門學問被稱作哲學,它應該是什么。或者說,就哲學的理想狀態而論,哲學應該是什么。由于“哲學是什么”這個基本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因而“哲學是什么”與“什么是哲學”的區別就越發顯得有意義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哲學史就是要通過 研究 “哲學是什么”來解答“什么是哲學”的問題,亦即通過研究歷史上的哲學思想來探究哲學的本性。
所以,哲學史并非只是已成過去的思想理論的歷史記錄,它應該也只有它才能回答“什么是哲學”的問題?雌饋碚軐W史是已經過去了的思想的歷史,而實際上那些歷史性的思想亦具有現實性。在某種意義上說,任何一種哲學思想都同時具有歷史性與現實性,而這兩者之間的內在張力乃是通過圍繞哲學問題而展開的思想與思想之間的“對話”實現的。
三、思想與思想的“對話”
當我們說哲學是哲學史的時候,這意味著任何一種哲學思想都同時具有歷史性和現實性。這種歷史性與現實性之間充滿張力的有機結合與統一,就體現在思想與思想的“對話”之中。
如果哲學是哲學史,哲學史是問題史,那么哲學史就是哲學家們圍繞哲學問題而展開的思想“對話”的過程。就“對話”而言,它可以包含三個層面:一是哲學家們與哲學對象之間的“對話”,二是哲學家們相互之間的思想“對話”,三是我們在 學習 哲學亦即學習哲學史的過程中與哲學家們所進行的思想“對話”。在某種意義上說,“對話”乃是哲學保持其歷史性與現實性之間內在張力的基本功能,而且“對話”(dialogue)正是“辯證法”(dialectics)的本義。
首先,哲學史是哲學家與哲學對象之間進行思想“對話”的過程。
哲學是思想,哲學的對象是思想的對象。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指出,“就其自身的思想,是關于就其自身為最善的東西而思想,最高層次的思想,是以至善為對象的思想。理智通過分享思想對象而思想自身。它由于接觸和思想變成思想的對象,所以思想和被思想的東西是同一的。思想就是對被思想者的接受,對實體的接受。在具有對象時思想就在實現著。這樣看來,在理智所具有的東西中,思想的現實活動比對象更為神圣,思辨是最大的快樂,是至高無上的”。[1]黑格爾以亞里士多德這段話作為《哲學全書》的結束語,并非偶然。套用黑格爾的術語,哲學家的哲學思考乃是“對思想的思想”,亦即思想與思想的“對話”。
從終極關懷的角度看,哲學問題并不是自然的問題,而是人類精神所特有的問題。哲學是人類精神為自己所設想的理想家園,它體現的是人類試圖超越自身有限性而通達的某種至高無上的、無限的、自由的理想境界。就此而論,哲學的對象不是現實存在的東西,而是理想性的存在。思想這個對象,也就是有限的思想者去思想某種無限的思想。這并不是說,存在著某種脫離人類精神而獨立存在的思想對象,實際上所謂無限的思想不過是人類的理想對象,因而哲學就是思想與思想的“對話”,即現實存在的人類精神與自己的理想境界之間的“對話”,亦即人類精神的“反思”。這種“反思”有時可能被哲學家們“外化”為某種客觀對象而思考之,但歸根結底具有理想性的特征。
其次,哲學史也是哲學家們相互之間進行思想“對話”的過程。由于哲學問題永恒無解,故而吸引著一代代睿智的頭腦思考和探索。毫無疑問,哲學家們都是在前人思考的基礎上進行哲學思考的,因而哲學史具有前后繼承和發展的特征。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看到,哲學問題都是基本的或者根本的問題,哲學家們的思考也非常根本,以至于他們只要發現了一條有望通達理想境界的道路,便會將其發揮到極致,這就不可避免地使之走到了盡頭。所以,哲學家們的思想不僅具有歷史的繼承性,而且也具有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典型特征。這樣一來,后來的哲學家們就必須將前人之所思都思清楚,然后才能開辟自己的道路。換言之,哲學家們對于哲學對象的思考本身亦成為了后人的思考對象,而且在哲學思考中占據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德里達等當代哲學大師有許多著作都是在研究和解讀以往的哲學思想時展開的,這絕不是偶然現象。不恰當地說,或許正是哲學家們艱苦卓絕的運思,為作為哲學對象的理想境界增添了豐富的 內容 。
最后,我們學習哲學史亦即我們與哲學家進行思想“對話”的活動。
學習哲學史就是學習哲學史上哲學家們的思想,亦即我們的思想“思想”哲學家們的思想,也可看作是思想與思想之間的“對話”。由于哲學家們的思想保存在他們的著作之中,學習哲學史也就是“讀書”,所以與哲學家們的“對話”通常是通過“讀書”來實現的。盡管歷史上的哲學家們斯人已逝,我們讀他們的“書”卻不是讀死書。雖然這些書的內容大多已經過時了,但是哲學家們解決問題的方式卻沒有也永遠不會過時,因為哲學問題并沒有過時,這些問題不僅是他們面臨的難題,也是我們面臨的難題,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永遠面臨的難題。既然哲學問題沒有終極的答案,那么任何一種解答方式都不可能取代其他的解答方式,也不可能為其他的解答方式所取代,所有一切解答方式都有其各自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它們為后人提供了各式各樣可供選擇的可能方式。因此,對于學習哲學史的人來說,學習哲學史無非是將人類精神所思想過的東西再思想一遍,把人類精神已經走過的思想之路再走一遍,然后選擇或者開創我們自己的路。如果把我們與哲學家們統統看作是“人類”的話,那么我們思想他們的思想,重走他們的道路,也可看作是一種“回憶”,回憶我們“曾經”思考過的問題,因而也可以看作是我們自己對自己的反思。[2]
由此可見,我們學習哲學史并不是站在哲學史之外,在某種意義上說,前人的思想就構成了我們現存在的組成部分。哲學史上哲學家的思想之所以具有不朽的生命力,原因就在于此。當我們與哲學家們進行思想之間的“對話”的時候,他們的思想就“復活”了。其實,歷史上的哲學思想原本就是“活的”,它們構成了哲學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因而它們的“復活”并不是“復古”。換言之,哲學家們的思想既是歷史性的,同時又超越了歷史,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具有現實性。所以,哲學史從來就不是什么死材料的堆積,而是一種活生生的思想律動。
顯然,就“對話”的本性而論,我們與哲學家們的思想對話并不是“單向性”的受動活動,而是“雙向性”的互動活動,這種思想與思想的對話類似 現代 解釋學所說的“視界交融”。
哲學家們的思想保存在他們的著作之中,讀他們的書需要“理解”和“解釋”,而“理解”和“解釋”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再創造”的過程。以往傳統的解釋理論追求知識的客觀性,將理解和解釋看作是本文原著之純粹的再現,強調以“我注六經”的方式研讀原著。但是現代解釋學卻告訴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再現所謂客觀存在的文本,因為古人有古人的“視界”,我們有我們的“視界”。換句話說,古人與我們處在不同的歷史、文化、社會、個人環境等等的背景之下,我們既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將古人的視界“復制”到現代來,也不可能徹底擺脫掉自己的視界,純粹沉浸在古人的視界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理解和解釋實際上是不同視界之間的碰撞和交融,而且正是因為如此,人類文化才有可能進步和發展。
總而言之,哲學永恒的生命力就在于其歷史性與現實性之間的內在張力。哲學家們與哲學對象之間的關系,哲學家們相互之間的關系,我們與哲學家們之間的關系,都可以看作是人類精神自己與自己之間的關系,因而哲學乃是人類精神的反思,也就是思想與思想的“對話”。就此而論,哲學家們的思想就“活”在思想與思想的對話之中,也可以說哲學就“活”在思想與思想的對話之中。
[1]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1072b19-26,見《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第278頁,北京, 中國 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2] 參見葉秀山:《歷史性的思想與思想性的歷史》,《哲學研究》,1986年第11期。我們在多年以前讀到葉先生的這篇短文時深受啟發,我們的論文中的一些思想就是在它的啟發下形成的。在此不揣冒昧,將這篇論 文獻 給葉先生,以表達我們對先生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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