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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渠易學的天人觀
天人關系問題是中國思想史和易學史上長期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從而形成了五花八門的天人關系學說,如法天說、任天說、與天地同流說、參天說、裁成輔相說、勝天說、天人感應說、天人交相勝說等等。北宋著名家張載在深入探討前人天人觀的基礎上,對中國古代天人學說作了高度概括,提出“天人合一”的命題,又引發出了天人一本說、天人一理說、天人合用說等等。總之,國古代的天人之辨,問題相當復雜,必須作深入細致的具體分析,不可統而論之。本文試圖通過對張橫渠易學中天人關系學說的剖析,談談自己的一孔之見,以就教于方家。一
; 在史上,張載第一次提出“天人合一”的命題,但其所謂“合一”,并不認為天人可以混同,相反,卻將天與人、天道與人事加以區分,強調不能以人德為天德,不能把人的意識強加于天。其《易說·系辭上》說:
; 系之為言,或說易書,或說天,或說人,卒歸一道,蓋不異術,故其參錯而理則同也。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則于是分出天人之道。人不可以混天,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此言天德之至也。與天同憂樂,垂法后世,雖是圣人之事,亦猶圣人之末流爾。
這是說,《系辭傳》說的易、天、人,其道理是一致的。但其所說的“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則是區別天道和人道。“不與圣人同憂”,是講天道,即天的德行,沒有人的憂患問題,所以說:“不與圣人同憂”。至于所謂圣人與天同憂
樂,是出于教化后世的需要,乃至人之末流,不足為訓。這里提出“人不可以混天”,是反對把人的思慮憂患強加于天,不贊成心學派以人心釋天的天人一本說。;
; 在張載看來,天與人的根本區別就在于,天無心無為,人卻有思慮行為。他說:
; 神則不屈,無復回易,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此直謂天也。天則無心,神可以不屈,圣人則豈忘思慮憂患?雖圣人亦人耳,焉得遂欲如天之神,庸不害于其事?圣人茍不用思慮憂患以經世,則何用圣人?天治自足矣。圣人所以有憂者,圣人之仁也;不可以憂言者,天也。蓋圣人成能,所以異于天也。(《易說·系辭上》)
“神”同伸。“神則不屈”,謂天化育萬物,生生不息,既無屈折,也不改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天本無心,自然無為,并非出于人的謀劃。人則不同,人的特點是有思有慮,不能忘掉憂患。圣人仁愛百姓,總是用思慮憂患以治世,不能無為而治。圣人有所作為,經世濟民,以成就天道化育萬物的功能,這就是與天地自然的根本區別所在。因此,他認為提出的“天地不仁”這一命題是正確的,而由此推出“圣人不仁”,則是錯誤的。此即《易說·系辭上》所說:“老子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是也。‘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此則異矣。圣人豈有不仁?所患者不仁也。天地則何意于仁,鼓萬物而已。圣人則仁爾,此其為能弘道也。”這是認為,老子不區分天與人,從而廢棄人道,是違背人類生活之道的。
; 有思慮仁德是人道的特點,無心無為是天道的特點,天人不可混同。但是,圣人的經典《周易》之中,為什么又多次講到“天地之心”、“天地之情”呢?張載解釋說:“觀書當不以文害辭,如云義者出于思慮忖度,易言天地之大義,則天地固無思慮。天地之情,天地之心,皆做此。”(《易說·恒》)即是說,《周易》中說的“天地之義”、“天地之情”、“天地之心”等辭句,不能理解為有感情和有意識的活動,不能以辭害義“心”或“情”,是指天地的實際情況。他
在其《易說·復卦》中說:;
; 復言“天地之心”,咸、恒、大壯言“天地之情”。心,內也,其原在內時,則有形見,情則見于事也,故可得而名狀。……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見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無地之大德曰生也。雷復于地中,卻是生物。《彖》言“終則有始,天行也”。天行何嘗有息?正以靜,有何期程?此動是靜中之動,靜中之動,動而不窮,又有甚首尾起滅?自有天地以來以迄于今,蓋為靜而動。天則無心無為,無所主宰,恒然如此,有何休歇?
這是說,心指內在的本質,其表現在外部,有形可狀,則為情,即實情。意思是說,心非意識,情亦非情感。認為復卦《彖》文所說的“天地之心”,即天地“以生物為本”,雷復于地中,即是“生物”之意。復并非復歸于靜止,而是“靜中之動”,即生物不息,生生不窮,無有休止。這個終而又始、生生不息的過程自然如此,沒有任何主宰使之然,此即“天則無為,無有主宰,恒然如此”。張載以“無心無為”釋天,以“思慮經營”釋人,強調不能將人的意識和仁德強加于天道,這種天人之分,無疑是正確的。
; 張載之所以區分天與人,其目的在于強調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利用和控制自然,為人類造福。他說:“天能謂性,人謀謂能。大人盡性,不以天能為能,而以人謀為能,故天地設位,圣人成能。”(《易說·系辭下》)“天能”,謂自然之所能,指氣化萬物,無心無為,自然而然,故稱為“性”。“人能”,指人的思慮謀劃。認為大人君子要發揚人的本性,即竭盡其思慮謀劃,不以自然無為為自己的本能,此即《周易》所說的“天地設位,圣人成能”。其所謂“圣人成能”,即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以自己的聰明才智認識天道,經營萬物萬事,以成就天之所能,以救濟天下之人,如《周易》所說的“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這也就是張載所謂:“天惟運動一氣,鼓萬物而生,無心以恤物。圣人則有憂患,不得似天。天地設位,圣人成能。圣人主天地之物,又智乎萬物而道濟天下,必也為之經營,不可以有憂付之無憂。”(《易說·系辭上》)“圣人主天地”,即依據自然物的性能及其變化規律,控制和改造自然之物。所以必須心懷“憂患”,努力“經營”。“主天地”三字,就把張載天人之辨的目的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此種學說既不同于“蔽于天而不知人”的任天說,也不同于“強人以從天”的感應論,是張載易學的一個貢獻。
二
; 張載易學講“人不可以混天”,不以人德為天道,反對將人的意識強加于天,具有區分天人,即區分主觀和客觀的意義。但在他看來,易學的主旨不在于分,而在于合,是對天道人事的一種全面把握。其在《易說》中明確指出:
; 天人不須強分。《易》言天道,則與人事一滾論之;若分則只是薄乎云爾。自然人謀合,蓋一體也。人謀之所經畫,亦莫非天理。(《易說·系辭下》)
這是說,天道與人道有共同點,所以《周易》將天道同人事統而論之,天道的變化同人謀自然相合,人之經營謀劃皆順從天理,此即天人一體。如果將天道人事強行割裂,那是十分淺薄的見解。
; 因此,張載的的抱負是企圖建構一個貫通天人、體用不二的思想體系。一方面要依據天道來規定人道,在天道中蘊含人道的內容;另一方面要依據人道來理解天道,在人道中指出天道的義蘊,知天即可以知人,知人即可以知天。所謂“天道即性也,故思知人者不可不知天,能知天斯能知人矣”(《易說·說卦》)。這是的主題,也是張載易學所追求的根本目標。依據這個主題,張載的易學并不脫離天道而孤立地探索人道,也不脫離人道而孤立地探索天道,而是言天必及于人,言人必上溯于天,將世界的統一性看作是一個自明之理,著重于探索天與人之間的關系。
; 然而,這個建構天人合一思想體系的根本目標,同其“天地無心無為”,“天無心,心都在人之心”的理論是相抵牾的。為了堅持自然主義的宇宙理論,必然要主張天地之心;為了堅持人文主義的價值思想,必然主張綱常名教。而為了能夠同時滿足理論層面和價值層面的雙重需要,就必須架起一座溝通天人的理論橋梁。張載不愧為一個獨具慧眼的理性思維大師,經過“終日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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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作為宇宙的本體兼有兩個方面,所以其表現為一切現象,也都具有兩個方面,故說天地人三才“莫不有乾坤之道”。因此,天地人是統一的。又說:;; 一物兩體者,氣也。一故神(兩在故不測),兩故化(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參也。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兩體者,虛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而已。有兩則有一,是太極也。若一則有兩,有兩亦一在;無兩亦在一在,然無兩則安用一?不以太極,空虛而已,非天參也。(同上)
這是說,太極的內容是氣,氣乃包含陰陽二氣的統一體。此統一體既非一,亦非二,而是一中有兩,統一中蘊含著對立,兩中有一,對立中又蘊含著統一,所以說“此天之所以參也。”因其對立,所以其變化的過程總是一陰一陽,一聚一散,一屈一伸,相互推移,此即“兩故化”,“推行有漸為化”;但此種推移,并非毫無聯系,絕對分離,而是相互依存,結為一體,所以自注說“推行于”。因其統一,所以其變化的根源神妙莫測,此即“一故神”,“合一不測為神”;但此一并非單一,而是一中含兩,所以自注又說“兩在故不測”。這就以“天之所以參”亦即對立統一的觀點考察了氣運動變化的性質及其根本法則。張載認為,此參既是天之性,也是人之性。他說:“地所以兩,分剛柔男女而效之,法也;天所以參,一太極兩儀而象之,性也”(同上)。剛柔男女之分,取法于地之兩;太極兩儀之性,取象于天之參。兩儀指陰陽二氣。太極為一,兩儀為二,合而為三,故取象于天參。又說;“參天兩地,此但天地之質也。……得天地之最靈為人,故人亦參為性,兩為體”(《易說·系辭上》)。由于天與人皆以
參為性,所以“天人不須強分”,皆以“一物兩體”之太極作為自己的本體,遵循共同的變化法則和規律,所謂“萬物雖多,其實一物無無陰陽者,是以知天地變化,二端而已”(《正蒙·太和》)。二端即一中含兩,兩中有一,乃陰陽兩個方面的對立統一。
; 最后,提出“太和”范疇,用來指稱道體,說明天人整體的最高和諧。張載在其晚年著作《正蒙》中,以《太和》作為首篇,一開頭便提出了“太和所謂道”的命題。他說:
; 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細組、相蕩、勝負、屈伸之始。其, 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不如野馬、氤氳,不足謂之太和。語道者知此,謂之知道。學《易》者知此,謂之見《易》。不如是,雖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稱也已。
“太和”二詞出于《易傳》乾坤《彖》文:“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太和,即最高的和諧。是說,萬物因天道之變化,各得其應有的本性和壽命;能夠保全天時節氣的變化及其和諧,則萬物皆受其利。是以“保合太和”作為最高的價值理想。張載本此,以氣處于最高的和諧狀態為“太和”,以此代替“太極”范疇來指稱道體,道指氣化的過程。在氣化過程中,陰陽二氣處于高度和諧的最佳狀態,此即“太和所謂道”。張載認為,此境地中,涵有
陽氣清輕而上升,陰氣重濁而下降,陽動陰靜相互召感的本性。有此本性,方產生相互吸引、相互推蕩、相互勝負、相互屈伸等運動形式。此種變化過程,開始細微而簡易,終究則成為廣大而堅固,即成為萬事萬物運動變化的形式。這就是《周易》所說的變易之道。在張載看來,由于有太和綱組之道,方展現出千姿百態、繁花似錦的世界,方有天地人的整體和諧,呈現一種蓬蓬勃勃的盎然生機。王夫之在《張子正蒙注》中,對張載以太和指稱道體作了高度評價。他指出:
; 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謂太極也。陰陽異撰,而其氤氳于太虛之中,而不相悖害,渾淪無間,和之至也。未有形器之先,本無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太和篇注》)
; 《大易》之蘊,唯張子所見,深切著明,盡三才之撰以體太極之誠,圣人復起,不能易也。(《大易篇注》)
這是認為,張載以“太和”為道體,乃貫通天地人物之通理,它既表示天道氣化萬物的本性和自然過程,也與人的價值理想息息相通,此即“盡三才之撰以體太極之誠”。所以“性與天道合一”,天之性即人之性,生成覆幬之天,天道即仁義禮智之人道,“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物非仁也”,“天性在人,正猶水性之在冰,凝釋雖異,為物一也”(《正蒙·誠明》),“天人不須強分”,天人合一,萬物一體,整個世界處于一種高度和諧之中。這樣,張載終于建立起了一個合天人、兼體用的理論體系,為思想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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