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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意識與知覺美學
龐蒂的哲學是以"知覺"為其研究中心的。知覺研究意味著知覺構成了一切知識的基本層次,對知覺的研究必須先于所有其它層次的研究。知覺研究與語言研究緊密相關,當知覺運用于社會領域,即言語和語言的時候,凝視和言說就必得面對整個社會形式的關聯結構。換言之,在交往以及交往的變態關聯中進行考察,這種關聯勢必包含著不可忽略的文化現象,尤其是"言語和語言"的文化現象。
龐蒂對現代社會寄予希望,相信社會改造很大程度上是人的感性或知覺的改造。這一看法使他相當重視現代美學和藝術話語,因為只有美學和藝術才可以重新煅打人的知覺,而使人以全新的方式去重新審視世界和自我。
一 主體身體與自我自由
在《知覺現象學》的結尾部分,梅洛-龐蒂已經提出了關于"人的解放"和人在歷史行動中"發展"等一系列的思想。這一思想到了他的中后期,尤其是他的《辯證法的歷險》中得到了進一步的擴展。他認為,人的解放和自由隱藏在人類意識的能力中,個人建立起來的意義領域是自由世界不可缺少的前提條件,自由與主體性密不可分。
"主體性"觀念是與"時間性"緊密相聯的。主體具有一種"出神性質",而時間的出神性質和稟有時間性的主體的出神性質具有內在同質性,因而主體不僅是在時間中,而且承受著時間并經歷著時間。他被時間所滲透,他也是時間的意義過程本身。世界與主體構成相關的語境,主客體相互依賴,使人可以走出現代性困境。梅洛-龐蒂強調主體的存在是在世界中的存在,那種所謂世界中的"純粹主體"和"觀念主體"是不可能存在的,也是作為"我思"的個體難以承擔的。要建立關于現世社會和時間性中的主體,只有去闡明主體和身體,同時闡明主體之間的性質,因為,主體只有在主體之間才能具有自己的完滿性和現實合法性。
對"身體"的重視,梅洛-龐蒂尤其關注在現世中人體成為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一種中介性質,也就是說,在現實世界當中,人總是通過軀體,通過觸摸或凝視,通過姿態,通過言說等多種方式從事文化交流活動,使人由客體成為主體,并由主體成為主體之間的"真正主體"。人可以獲得自由,然而這個自由是有條件的,是主體與世界彼此作用互相規定后的結果。也就是說,不僅是我們選擇世界,世界也選擇我們。自由是在這種獨特的意義領域背景中突顯出來的。人不可能獲取完全的自由,人的行動不可能用宗教式的因果律來加以說明。同樣,也不能將人看成是絕對自由的,人不可能有了自由就可以決定自己,決定世界的某種進程(薩特)。梅洛-龐蒂反對這兩種看法,認為自由總是具體的、有條件的自由,是在某一歷史階段和在一定的社會語境的的自由。自由有兩個限制因素,一方面,它是從自我存在的形式開始的,而自我對這種形式卻難以加以控制;另一方面,自我的選擇實際上并不是自覺的選擇,而是潛自覺的或實際已存在的選擇;蛟S是,一切選擇都是被選擇。
人類主體通過不斷的辯證秩序過程在一個主體間世界中確立自己的位置。物質作為聯系人和世界的紐帶進入了人類的生活,同時把人引向了自由。 也就是說,在梅洛-龐蒂看來,人既非是生而自由的,也不是具有絕對自由的,相反,人存在于一個既定的社會思想結構和社會經濟實踐活動中,是一定經濟活動實踐的產物,遭受到意識形態和歷史總體結構的制約。所以,科學、藝術、宗教、哲學觀念都是這種經濟方式的延伸,人只可能通過這種文化客體的傳播和理解去獲取自由和對自由的理解。對現象學而言,這些文化客體是通過主體與經驗世界相互作用而構成的,人的自由只能從中產生出來。
梅洛-龐蒂強調現實的主體間性,認為人類主體在一個通過它才存在的自然和歷史的世界中發現了自我,它自己也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了。梅洛-龐蒂在《人道主義與恐怖》以及《符號》這兩本書中,對自由和自由王國加以闡釋。他的闡釋已經脫離了純粹現象學的觀念闡釋,而進入到民主制度、現實環境、意識形態和專政機構等社會政治的分析中。他認為,"一種名義上自由的政權,實際上可能是壓制自由的政權。" 他通過人的自由已經看到了人的不自由,甚至是對人的威脅和暴力的狀況。因此,他不再像薩特那樣去追求純粹絕對的自由,而是強調在社會中只有有限的自由,不可能將自由永恒標準化和空洞抽象化。他對自由的呼喚,對自由標準的厘定,使他總是把憎惡暴力、拒絕混亂、呼喚博愛自由和維護人類的尊嚴作為自己的政治哲學。 只是他認為,處于當今世界這種自由博愛和人類的尊嚴,似乎尚未找到自己依托的理論依據和現實土壤,所以,它是一種飄泊不定的、有限的、待定的自由。
從以上對主體觀和自由觀的分析可以看出,梅洛-龐蒂不是一種狹隘意義上的現象學家,而是走出了現象學的邏輯思辯而進入社會文化領域的現實存在的理論家。他的著作呼喚著一種哲學,這種哲學吁求人道與自由、貧窮與饑餓、博愛與自由、尊嚴與正義,要求人類在現實可能性的世界中去實現人的自由。 梅洛-龐蒂呼喚過人類的自由和人類的理想,他對社會現實中的不自由和丑惡現象加以揭露,實現了他"呈現事情本來面目"的承諾。
梅洛-龐蒂對現代社會寄予希望,相信社會改造很大程度上是人的感性或知覺的改造。這一點,使他進入了關于現代美學和藝術話語的論述,因為只有美學和藝術才可以重新煅打人的知覺,使人以新的方式去看待世界和自我。
二 藝術知覺與藝術真理
梅洛-龐蒂反對任何永恒絕對的真理,拒斥任何超越生命的現成真理。在他看來,在現實中,人最迫切地感覺到的真實狀況是人總是要死的。解決這個根本問題的一個重要途徑,是通過藝術的感覺悟性來完成人生的超越。只有通過藝術使人升華到哲學和自我反思的高度,才可以使人面對真理問題本身。
對意識和知覺化的解釋,使梅洛-龐蒂終于走向了超越性的審美問題,進而集中分析詩的魅力、藝術形態、人生實現等問題。他對文藝表現出相當的熱情,認為哲學可以被看成是一種深刻的藝術,而文學和藝術是對各種事物真象有深度的揭示。只有通過知覺感覺到的,才能體驗到;而只有知覺到的,才能被把握到。如果人處于知覺、感覺和體驗之外,那么他就與真理和真理的認識無緣。事物的真象或者是現象的本質直觀,永遠是因其隱蔽而葆有其神圣的狀態,只有人的知覺才能賦予人的靈魂以光輝。肉體不是觀念,也不是事物,而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圍繞著它的各種事物間的相互度量,形成感性的新闡釋話語。觀念不是虛無,是一種"不可見的"之物,而正是它使觀念成為"可見的"世界,因為它是存在之物的存在。在關于藝術和審美的本體論界定以后,梅洛-龐蒂在他的最后的一部書《眼睛和心靈》中全面闡釋了"自由"的藝術觀念。因此,這部書又被稱為他的"哲學遺言"。
事實上,梅洛-龐蒂關于藝術、關于審美的思想,在他的《意義與非意義》一書中已經較為全面而深刻地觸及到了。他通過論述畫家塞尚而闡明自己的現象學美學觀念。在他看來,畫家是用畫筆進行創造的人,他總是對世界增添一些新意義和新形象。藝術家透過現實對象所揭示的事物,恰到好處地將一些"不可見之物"轉化為"可見之物"。藝術家永遠處于抒情和感覺的再造中,因為,沒有藝術家,人類將脫離原初意識的生命搖籃,而對不可見之物無從把握。
藝術家是這樣的人,他決定場景或語境,讓場景能為大家所理解。在真正的藝術家那里,并不存在所謂"消遣的藝術",甚至真正的藝術家不滿足做一個"文化動物",他在文化中承擔著文化創建和文化重建的責任。他言說,就像第一次對世界加以言說;他畫畫,好象世界上從來沒有畫過,即以全新的生命、感覺和知覺去畫心靈中的那個新我,而為世界增添一些新的藝術或對藝術的新的理解。 在這個意義上,藝術家的感覺并不先于他的畫筆,在表現以前,這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當他作品完成并被理解的時候,他才找到了某種神秘之物,這就是"藝術真理"。一切藝術文化和思想交流,就建立在這種全新的創造之中。藝術家面臨的最大困難是說出全新話語的困難,他不是上帝,卻企圖創造世界,并要通過世界的改變來感動人們。一個藝術家或哲學家應該不僅創造和表現一種思想,還要喚醒那些把思想植根于他人意識中的體驗,而藝術品就是將那些散開的生命結合起來,而不是存在于這些生命中的一個。換言之,作品只能與真實的心靈共存。
藝術家的創造總是賦予藝術材料以一種有形的意義,并使我們透視到生命的含義。而作品使得生命變成了一種"審美歷險"。它只針對我們的感覺和知覺并包容我們,使藝術品像實際經驗那樣充盈著我們的心靈。藝術家用感官來接近世界,并用獨特的語言來談論這個時代,揭示那個不可言的世界。所以,每個時代都通過自己的藝術幻想,為自己尋找自己的歷史之根,尋找人類家園的原初意象。
三 現代藝術的變形
梅洛-龐蒂對"現代藝術"提出了自己的獨特看法。在他看來,一切文化都延續著過去,現代作品不會使傳統作品成為無用之物,新作品并不明顯地拒斥老作品,而只是與其競爭市場,F代作品斷然否定過去,以致自己不能夠真正從過去解放出來。現代繪畫、現代藝術只能在享用歷史中遺忘歷史,它狂熱地追求新奇,其帶來的后果是它之前的藝術像是一種過時的圖景。而這種追新的藝術,又將使今日的新奇變成一種明日失敗過時的狀況。
就真正意義上而言,文學的寫作和藝術的創作,需要向我們展示其最持久的意義和永恒的魅力。獨立不倚的寫作者,敢于破壞板滯的公共語言而以自己獨特的語言擊穿了這個世界的真象,語言在向我們提供真實的同時,并不滿足于讓自己置身世界之中去改塑日常語言的含義。而繪畫則將它的魅力置于夢幻之中,它所產生出來的持續的時間感悟給人一種直接的沖擊。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文學是說出來的語言,而繪畫是沉默的聲音。藝術正在于它以有限之物(形象和畫面)去表現那種無限之物,它所抵達的意義不是意義的頂點,而是意義的起源。因此,語言并不以符號的意蘊為終點,而以呈現"事情本身"為旨歸。當然,這種呈現是朦朧曖昧的,如果把一個事情說穿而達到語言的直接性,其結果則是整個藝術符號的破滅。我們永遠是對一種歷史感受的澄清,永遠只能通過我們的軀體,我們的知覺去言說我們的有限以呈現無限。只有那種通過自然、清新和獨創性語言進行創作的人,才會獲得真正的自由,才會稟有真實的思想藝術價值。
梅洛-龐蒂的《眼睛與心靈》一書,盡管只有幾萬字,然而卻是他一生哲學的濃縮和美學思想的總結。他在開篇說:"思想就是常識、作用與變形,但唯一的條件是進行一種實驗性的控制,而各類飄忽不定的意志和愿望就從這里開始。"身體世界是藝術奧秘的謎底,因為身體既是能見的又是所見的。我的身體之眼注視著一切事物,它也能注視自己,并在它當時所見之中認出它所表現的另一面。所以,身體在看的時候能自視,在觸摸的時候能自觸,是自為的"見"與"感"。軀體領會自身,構成自身并把自身他改造為思想的形式,這也許就是"軀體的悖論"。
藝術也同樣如此。當藝術家作畫的時候,他是在實踐一種視覺的獨特理論:讓事物從他身體里面走進去,靈魂又從眼睛中飄出來,到那些事物上面去游蕩,因為他要在那上面不斷驗證他那超人的內在視力。真正的藝術家,就是通過形形色色的藝術方法去表現那不可表現者,將人們所忽略的自明之理,揭示為一種可見的事物,并以一種幾乎荒誕的方式去表現現實,而完整地呈現這個被人們見慣不驚的世界。所以,陰影的作用是隱藏自己,而隱藏正是為了顯示事物自身,隱藏與顯示是藝術的辨證法中最為精妙之處。藝術家的"凝視"是一個生命的誕生和延續的過程,人們在創作的同時,就在尋找一種形象化的視覺哲學。這種具有人類普遍意義的"凝視",成為藝術家凝視世界的象征和自我生命的升華。
藝術的"變形",是藝術家肉身的確定和他們對外在世界把握的統一。只有通過這種變形,才能把握世界變化的瞬間,并把這種瞬間投向自己的心靈,在變形中,可以直觀到物質本身的無聲意蘊和那夢幻般深沉的宇宙精神。繪畫中的"透視"被梅洛-龐蒂用來說明一個重要道理,即藝術家在一個二維平面上,做了一個虛假的三維深度。梅洛-龐蒂就此展開論述,認為:我看見了深度,而它并不是真實可見的,因為深度是從我們身體開始,到物體的距離來計算的。這個奧秘是一個虛假的奧秘:我并不是真正看見了深度,即使我看見了它,也是另外一種深度,是人的視覺本身遮隱了一些東西,而又向我們敞開了一些東西。是否可以這樣說,這里的本體論已經把存在的特點上升為存在的本體結構,于是本體論便既偽又真,真在他所否定的東西中,而偽在他所肯定的東西中。
不難看到,梅洛-龐蒂通過這種藝術的感性知覺的對象化,說明了透過這個對象背后的極深沉的本體論依據。那么,就畫家而言,他對深度的體驗和在二維平面上對深度的表示,其實是對存在自我深度的表現,盡管這種表現是一種虛擬的方式。正因為這種"表現的虛擬性",所以在我們面對藝術品時需要凝視,沒有思想的凝視只是為了看,而只有了思想還不夠,凝視是一種有條件的思想,他直觀到精神從身體中誕生,他通過身體引發思考。"凝視"既不選擇存在,也不選擇不存在,更不思考這個存在或者不存在,它只在凝視之所見所想的一切中去表達他的思想。
物體是思想的漫延,是思想向事情本身的伸展。身體空間是思想居住的空間,思想所支配的身體,對思想而言并非對象中的一個,思想并不從中提取空間的全部剩余作為附帶的前提。進一步說,思想并不依附自我,而是依據身體來思考,即把思想統一于身體的自然法則中。肉體對于靈魂,是靈魂誕生的空間和所有其它現有空間的模式。
梅洛-龐蒂通過藝術進一步論證了自己的知覺論,即肉體穿透我們,囊括我們,使我們在藝術維度中去思考。藝術的深度是一個全新的課題,是新的靈感和新的藝術思想的生長點。正是因為肉體和藝術具有一種不解之緣,所以藝術總是一個有關光線、色彩、質感的邏各斯,一個超概念的普遍存在的表現,一個通過表現肉體而傳達不可言說思想的話語譜系。
藝術中沒有自在可見的"線條",線條總是一種對事物的指明和強調,它并非事物本身,而是人對物體邊緣界限抽象的結果。線條創造著潛在的思想,創造想象的空間位移,它使得人們的創作逐漸脫離了具象,而具有著啟示性、抽象性。于是,在線條中,肉體和精神共同"面對事物",而使整個生命呈現出新的層面。
四 可見的與不可見的
梅洛-龐蒂的藝術觀在現象學美學家中獨具個性,使我們關注知覺的重要性,知覺與意義的感性相遇。同時,他使我們注視身體的意義,因為"我以我的整個存在在一種總體方法中知覺到,我把握住事物的一種獨特結構,存在這種獨特的方式就在瞬間向我呈現出來。" 這樣,肉體就通過感覺的綜合活動去把握世界,并把世界明確地表達為一種意義。
知覺是創造的,知覺是藝術創造的關鍵,因為它將"可見的"轉換為"不可見的",同時又把"不可見的"轉換為"可見的",實現了兩個世界的"雙重轉換"。正因為知覺和肉體的重要性,梅洛-龐蒂進一步強調了藝術作品具有的語義性質。作品通過人工的塑造而與其它的人工品相區別,藝術品及其視覺具有自身的暗喻邏輯,通過知覺所塑造的作品,具有全新的活生生的生命,而一般的人工制品則是獲得一些存在的輪廓而已,卻無法表現它的真實內涵。這種語義性質使得藝術總是通過書寫去表達一些超越物體本身的東西,知覺轉化為精神,精神又轉化為精神,這就是藝術的雙重奧妙之所在。
藝術品要求我們對其主題加以解釋或評價,因此,知覺總是要提供一種感性的解釋,在藝術中我們可能會直觀到一些不可見之物,以此賦予世界以更豐富的內蘊。梅洛-龐蒂說,沒有人比普魯斯特更深入地去確定可見和不可見之間的關系,描寫與感覺并不相悖,知覺是描寫具有深度的關鍵 。藝術作品表現現實世界中已有之物和將有之物,它傳達的是藝術家和人們所擁有的世界整體與個人的關系。藝術作品在知覺和反思之間占據一個獨特的中介地位,藝術總是要顯示傳統哲學試圖言說的東西。在藝術中,總是有一種"準詩性"的性質,總是要傳達出人與存在的一種本體論的關系。在《眼睛與心靈》中,梅洛-龐蒂斷言:"藝術給予那種世俗眼光視而不見的東西以存在的可能性"。
在對哲學和藝術的現象學探討中,梅洛-龐蒂表現出一種重大的理論勇氣,他不僅批評了薩特的理論和海德格爾的理論,而且對胡塞爾的理論也進行了揚棄,從而使他在學術的嚴謹上和文思的深邃度上超過了薩特,而成為法國現象學和存在主義的重要理論家。梅洛-龐蒂不僅對格式塔現象學、知覺現象學和"新的本體論"(身體本體論)作出了自己的闡釋,而且還對現實的政治哲學、意識形態理論、語言哲學也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和看法 。他的問題是敞開的,邀請我們共同面對這個世界和人生,來思考曾經苦惱過他的問題。因為他相信語言、意識形態、藝術和審美、現實和知覺,是人與世界一種非常本真的體現。藝術總是傳達了不可傳達者,而且不可傳達者正是哲學和思想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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