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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美”之本體觀
真、善、美,是統一在先進人類共同意志里的三種表現,詩必須是它們之間最好的聯系。
何謂“真”?他說:“真是我們對于世界的認識,它給予我們對于未來的信賴!
何謂“善”?“善是社會的功利性!庇终f:“凡是促使人類向上發展的,都是美的,都是善的,也都是詩的!
艾青是中國新詩史上自由體詩創作之巨擘,受北美西歐大詩人惠特曼、阿波里奈爾、凡爾哈倫等的薰陶甚深,他的詩歌美學思想也主要受西方美學思想的影響,作《詩論》之前,從他的學歷看,尚未深入過中國古代美學領域,但他說真、善、美是“統一在先進人類共同意志里的三種表現”,也道中了中國古代美學中一個核心問題。我們的先人對這一問題揭示之早,討論之深,延續之久,發揮之詳,足可證明中華民族確實是“先進人類”在東方一個最杰出的族類。
如果按現在關于真、善、美三位一體之屬性,“美”是這一本體屬性的外部表現。我們古代先哲們是怎樣論述、組合這三種關系呢?本章先從“真”、之初義再及演變之義展開追索和論述。
一、真━━“精”、“誠”、“信”、“情”、“實”
如果你從《說文》去求“真”字之解,會感到有點失望,許慎曰:“仙人變
形而登天也。”他大概是以古文真為“仙人變形”登天之狀。在先秦以儒、道為代表的各學派中,極少見到言“仙人”之事,略長于許慎又是同時代的班固,在《漢書·藝文志序》中列述了“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第十家“小說家者流”不在“可觀”之列)之后,又列了“權謀者”、“陰陽者”、“兵家者”至“方技者”等十七家,第十六家是:
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聊以蕩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無怵惕于胸中。然而或者專以為務,則誕欺怪迂之文彌以蓋多,非圣王之所教也?鬃釉唬骸八麟[行怪,后世有述焉,吾不為之矣!
很難令人想象,一個“真”字是為“非圣王之所教”而造,許慎是否又如解“美”字一樣,僅從字形臆測而釋義?
與“偽”、“假”相對的“真”,在《老子》一書中已具有較準確的意義,隨后《莊子》一書中大量出現“真”字,從現在所能見到的兩書看,實在看不出“仙人變形而登天”的蹤跡!罢妗弊衷凇独献印分谐霈F三次: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四十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抱!拗,其德乃真……(五十四章)
第一條是說“道”不是絕對的空虛,人們體悟“道”的存在,恍惚悟到“道”有“象”有“物”(《周易》言天地之道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老子描述這恍兮惚兮的物象用了三個字:“精”、“真”、“信”!熬,即此物象之精粹、精華,是其核心、靈魂之所在。同是道家學派宋銒、尹文所作的《內業》有云:“凡物之精,化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因此,這“精”是一切物象發生、存在的根本,是“道”的無窮生命力之體現。老子又強調一句:“其精甚真”,雖然物、象在人們心目中是恍恍惚惚的,但這“精”卻是真實的存在,如果沒有“精”發揮潛在的作用,“恍兮惚兮”的物象也就沒有了。下一句“其中有信”,是承“其精甚真”說的,假者不可令人相信,惟其有“精”且真實地存在,那恍兮惚兮的物象便不是一片幻影,而是令人感到真實可信,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這是相對于客觀真實的“主觀的真實”。由此,我們是否可來一個逆向推論:“信”,以“真”為前提、為依據;“真”,以“精”為本體、為依據。起著承上啟下作用的是“真”!物無“精”者,便失其“真”;無“真”可感可察,便失其“信”。
第二次說的“質真若渝”一語,后人解詁甚多,如果參照《淮南子·本經訓》之“質真而樸素”一語即可理解老子此話的本意,即“樸”“素”是“質真”的內涵,“樸”是未經人為斫削的原木,“素”是一切事物的本色,“敦兮其若樸”、“見素抱樸”,正是道家所崇尚的本質之真(凡有人為痕跡,即為偽),這樣的真本質、真本色又毫不向人炫耀,不會引起人們的特別注目。又據馬敘倫先生說,此“渝”當作“污”解,凡是質地純真的東西,外表看去都不光潔華美、或有天然的斑斑污跡。這樣解與“樸素”沒有矛盾,亦與“大白若辱”(辱,黑垢)等句意思是相承接。
第三次說“其德乃真”,是指個人的品德修養要臻至純真的境界,能葆其“真”者,就是“善建”與“善抱”。元代江西哲學家吳澄解釋道:“植一木于平地之上,必有拔而偃仆之時;持一物于兩手之中,必有脫而離去之時。善建者以不建為建,則永不拔;善抱者以不抱為抱,則永不脫!保ā兜赖抡娼涀ⅰ罚┻@實質是“無為”、“見素抱樸”另一種表述方式,所謂“真”就是永葆物與人本質之真,用三十七章中的幾句話更見此義:“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保ㄎ迨恼乱嘤校骸靶拗遥涞掠杏;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國,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普!保
老子心目中的“真”,是表述事物及人的本質、本相、本色一種自然而又真實的狀態,以后,莊子還有更多的發揮。在莊子之前,其他學派尤其是儒家學派對“真”尚未特別注意,他們對相當于“真”的觀念,有不同的表述方式。
與老子的“精”相對應,儒家學者以“誠”為“真”。我們知道,孔子不言“性與天道”,也許他尚未找到最有概括力的詞可以表述“性與天道”的本質,但是他的孫子子思找到了,這個詞就是“誠”!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誠”是天道之本質,正如“精”是老子所言“道法自然”的核心本質,儒家也是體認天道自然,孔子曾說過:“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因而這“誠”也具有自然之質,子思進一步闡釋: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
這就是說,“誠”是天地萬物自我生成的本質,因而也就自我實現為“天之道”,它與天地萬物相為終始!罢\”,實而不虛,是客觀真實的存在,所以,“誠”首先是客觀事物的本質、本相的表現。人是萬物之靈長,“誠”也應該是人的本性,以“誠”處身,以“誠”待人接物,“自誠明,謂之性”,由內心之誠而使耳聰目明,這就是天賦本性的最佳發揮;“自明誠,謂之教”由明察身外的事理而增強內心的誠實感,成為自覺的“擇善而固執之者”,這就是對人后天教化的依據。由此,子思推出一個“至誠”的觀念: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所謂“至誠”,也就是至真、至善,人的天賦本性就是人的真性情,所謂“盡性”者,就是“順理之使不失其所”(鄭玄語),人能最大限度發揮自己的天賦本性,也就能認識、發揮萬物的本性;天與人,人與萬物,皆以誠相見,整個世界就無比和諧了。
“誠”,真誠、誠實,子思將它視為人與萬物的本性,較之老子所言“精”,似乎更有實踐意義,不虛偽、不欺詐,“君子誠之為貴”,在道德修養領域,“誠”是一桿標尺,是真道德假道德的試金石。老子說“修之身,其德乃真”,儒家則可說:“其德乃誠”。
老子言“信”,以“真”為前提,“信”是“真”的一種效應狀態。在古老的《易經》卦爻辭中,常以一個“孚”字表述誠而信之意,并且專設一卦曰《中孚》,孔穎達說:“信發于中,謂之中孚。”該卦卦辭有:“中孚;豚魚吉!笨资嫌轴屧唬骸棒~者,蟲之幽隱;豚者,獸之微賤。人主內有誠信,則雖幽微之物,信皆及矣。”由此可見,“信”也是“誠”的一種效應狀態,乃至可說,“信”是“真”和“誠”的代指詞。在子思提出以“誠”若真之前,孔子及其嫡系弟子已經常用“信”代指他們的“真”或“誠”之意,翻開《論語·學而第一》,便見幾例:
曾子曰:“……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
子夏曰:“……與朋友交,言而有信。……”
與朋友真心相交,誠實而不欺詐,是“信”的感情基礎。對人講信識、信用,使他人對自己感到可以信任,那就是出于真心,動真情,說真話,辦真事!把远行拧迸c《周易·乾文言》“修辭立具誠”是一致的。“信近于義,言可復也!保ā墩撜Z·學而》有子之言)這就是說,“信”與人事、義理相關,“有信”之言經得起客觀實踐的檢驗。在《陽貨》篇,孔子將“信”列為人的五種品德之一,“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它們是:
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信”,即誠信,待人感情真摯而態度誠懇,必將得到上司和朋友的信任,此“信”,實言情感真實之美,與“恭”的禮貌美、“敏”的智慧美、“寬”與“惠”的品德美,合而為仁者的人格美。孟子還特別突出過這個“信”,提出“信人”之說,有一次,他回答浩生不害問“樂正子何人也”,他說:“善人也,信人也!焙沃^“信”?“有諸已之信!彼^“有諸已”,朱熹補釋云:“凡所謂善,皆實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睆堓d則曰:“誠善于身之謂信!边@些解釋用今天的話來說,“信人”就是本本真真的人,按本心真意表示自己的好惡,從不虛偽造作扭曲自己的本性,這與稍后莊子所標舉的“真”是相通的。
在《論語》中與“信”同時出現的還有另一個表述“真”的意義,在當時亦與“誠”等義的字━━“情”。
如果說,“信”的本質是“真”,在客觀上表現為一種效應狀態;那么,“情”字最先的出現和使用,卻不涉及主觀感情,而是表達客觀事物、人的行為的某種實質、真實狀況,這在《論語》、《左傳》、《易傳》中都有不少實例,先看《論語》中兩例:
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子路》)
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子張》)
前例是“禮”、“義”、“信”與“敬”、“服”、“用情”,朱熹說,“各以其類而應也”,“信”與“情”對舉,“情,誠實也。”統治者對小民講究信用,小民就以誠實而應,不敢造偽作假。后例是曾子對一位即將去作法官的學生的叮囑,意思是高居上位的人不按正道辦事,民眾與之離心離德已經很久了,你下去如果了解到民間一些真實情況,應該哀憐他們而不要沾沾自喜!蹲髠鳌凡捎昧舜呵飼r代的大量史料,用“情”字處,“情”常被賦或“真”或“實”之義,如
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莊公十年》)
吾知子,敢匿情乎?(《襄公十八年》)
魯國有名而無情。(《哀公十八年》)
宋殺皇瑗,公聞其情,復皇氏之族。(《哀公十八年》)
第一、二例皆指真實情況,第三例猶說“有名而無實”,第四例猶言事實、真象。既然以“情”為“真”,那么“情”必與“偽”相對,這樣的語例在《左傳》與《易傳》中皆有:
(晉國公子重耳流亡國外十九年)“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僖公二十八年》)
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易傳·系辭》)
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剛柔雜居,則吉兇可見矣。變動以利言,吉兇以情遷,是故愛惡相攻而吉兇生;遠近相取而悔各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易傳·系辭》)
“民之情偽”,楊伯峻先生釋曰:“情,實也;情偽猶今言真偽。”晉公子重耳因兄長被他父親的寵姬陷害而被殺,他被迫在國外流亡十九年,從而離開了高層接近于民間,了解了民心向背,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虛假的,早已心中有數了!兑讉鳌泛芏唷扒椤弊侄甲鳌罢妗苯,而與“偽”相對,孔穎達《正義》云:“情謂情實,偽謂虛偽。”第三例所謂“以情言”、“以情遷”,都是強調真實的情況、真實的背景對卜筮判斷的重要性,“情以感物,則得利;偽以感物,則致害也!保n康伯注《周易》語)即對客觀事物客觀情況的感受認識要去粗取精,去偽存真,若是受到蒙蔽得到弄虛作假的情況,那就要把事情辦壞產生不良后果。
“真”的多義之一是“情”,“情”的初義是“真”,這對于“真”以后轉移到美學、文學藝術領域,開通了一條捷徑,具有特別的意義。
二、莊子之“真”
當“真”之“誠”、“信”、“情”、“實”等義已廣泛流傳之后,《莊子》一書中大量出現“真”字,莊周及其后學賦予道家之“真”以完整的意義。
《莊子·養生主》講了這么一個故事:老子死了,老子的朋友秦失去吊唁,秦失“三號而出”,沒有更多哀痛的表示,老子的弟子問他:你不是他的朋友嗎?怎么能這樣吊念?秦失說,人的生和死,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是順天安時的“來”和“去”,有什么必要過多的哀哭呢?像那樣哭喪的人:“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此所謂“遁天倍(背)情”,是指那些哭喪人中,有不想吊唁而來吊唁的,不想哭而哭的,這是失去人的天性,違背生命真實的表現。秦失將“情”與“天”對舉,“倍(背)情”即是“失真”,也就是指背離了人有生必有死之客觀必然性,無視世界上萬事萬物發展規律之“真”。莊子常常以合于“天道”、順乎自然發展的規律為“真”為“情”,如《大宗師》說:“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遯,是恒物之大情也”,“情”皆指事物本質的“真”。
通觀《莊子》,其“真”可析為三個層面。
第一,“真”具有先天之質,非人為所能成: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漁夫》)
他承老子“道之惟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而發揮,“真”是“道”最重要的屬性,或說“道”的核心與靈魂就是“真”: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大宗師》)
這就是說,“道”沒有形狀讓人們覺察它的存在,但它永遠真實可信地存在,因為有了它才有整個世界。莊子們將“真”納入“道”的境界,“道”的境界也就是“真”的境界,這樣“真”的本義就大大地提升了,在《齊物論》中還賦予它特別的名號━━“真宰”、“真君”: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尚幸研牛灰娖湫,有情而無形!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真”不能以有形無形來感覺,而是以你自己感到可信不可信來判斷,如果你想求得其真而沒有得到那種“真宰”的感覺,對于“真宰”的存在無所益也無所損。
第二,“真”是知乎“天道”心懷“真宰”的人能臻至的一種人生最高境界,進入了這種境界的人就是“真人”。莊子列述了“真人”四大特征:一是“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辈蝗ネ炀纫咽〉氖,也不力求成功,不對任何事物作個人的考慮!暗歉卟焕,入水不濡,入火不熱!蓖鼞延谖,超然世外,精神與肉體都有無限的自由。二是“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彼谏钪袩o欲無嗜,唯有天然的本能在支配自己。三是“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即是說他不計較生死禍福,淡漠于人情世俗,他的生命形體隨天道變化而自然地變化,其生命的存在狀態與形象是:“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四是“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講的是“真人”與天合一,“天與人不相勝”的純真之狀:他是與人合得來,但不與人結為朋黨;自己好象有不足之處,但無須接受外來的補足;他處世有棱有角,但又不是堅硬不化;胸懷若虛谷之廣,卻不浮華長揚。……莊子(或是其后學)后來,又在《刻意》篇中對四大特征作了一個更簡潔的概括:“能體純素,謂之真人”。應該說,莊子心目中的“真人”,是能以“道”為本體的人典型的理想的生命狀態,不能與以后道教的所謂“真人”即“仙人”混為一談,《莊子》中使用“真”字的初義、本義,皆與“仙人變形而升天”無涉。
第三,“真在內者,神動于外!蓖硖扑究請D《廿四詩品·雄渾》前四句是:“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彼麑嵤菗f子的理論而發揮的,如果說“真受于天”及所謂“真人”云云還屬抽象的話,那么《漁父》篇描寫孔子在杏壇“弦歌鼓琴”時,一位普通漁父所發的關于“真能動人”之教則令人耳目一新。這位漁父說,你孔夫子奔波一生,“苦心勞形以危其真”,不如退而“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孔子愀然,而問:“何謂真?”這位漁父談不出什么抽象道理,卻說得很實在:
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
這當然是莊子或他的學生借漁父之口談什么是“真”,他們將老子所言“精”與儒家所言“誠”,合而稱“真”者之“至”,這就確定了“真”的核心內涵;而以“強哭”、“強怒”、“強親”與“真悲”、“真怒”、“真親”對照而言,果然是“情偽”之異昭然而明矣!那位聰明的漁父,繼續就人的感情狀態如何是“真”而議:
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
就“人理”來說,你遇到什么樣的人,遇到什么樣的事,該有什么樣的心意與感情,便表達出什么樣的心意與感情,如飲酒有快樂,喪親有悲哀,不應有任何限制(“飲酒以樂,不選其具;處喪以哀,無問其禮”),自然而然地不受任何世俗約束而盡情表達,這就是真情的表達。大凡是“神動于外”的真情表達,其高度的完美狀態,便是沒有任何有意而為的痕跡。漁父又向孔子發出挑戰性批評:“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闭堊⒁猓痔岢隽艘粋與“真”對峙的觀念━━“俗”,所謂“俗”,就是不能效法自然而糾纏遷就于人事,受慵慵碌碌的世俗影響變真為偽,你孔丘就是一個大俗人,“蚤湛于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漁父的話中,還提出了一個與“真”相應的觀念━━“神”。指的是人的神采風貌,如“真悲”、“真怒”、“真親”,便分別以“無聲而哀”、“未發而威”、“未笑而和”等不同的神色與情緒狀態而表現于外,及至達到“功成之美,無一其跡”━━這便是“神”!《莊子》的作者們可能尚未自覺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富開發意義的美學命題,下一節在談到《廿四詩品》時我當聯系到“真力彌滿,萬象在旁”、“是有真跡,如不可知”,續《莊子》的未盡之意
三、“真”的審美化歷程
“真”最早不是作為一個審美觀念出現,因為它不能憑人的五官感覺而得,需要在與“偽”、“虛”等相對的觀念思辨中,在對具體事物的理性審視中,方能把握“在內”之真!熬、“誠”、“信”、“情”、“實”,是先人們在不同的精神領域和物質領域,對“真”實行不同層次的把握;從抽象到具體,從“天道”到“人理”,再到審美創造的文學藝術領域,“真”的美學意義被一代代學者作家不斷地開掘,鄭重地發揮與運用。
最初較多使用“真”的老子,不以為“真”的就是“美”的。他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八十一章》)即是說內容真實的言辭不美,那些華美的言辭是為掩蓋內容的虛假不可信。他還有“質真若渝”(四十一章)之語。莊子心目中的“真人”和“至人”,內心與外表形成極大的反差,在《德充符》中,描寫了王駘、叔山無趾、哀駘它等幾個奇形怪狀、外貌十分丑陋的人,可他們都是道德完美之人,孔子、子產、魯哀公乃至正在求偶的少女在他們面前,絕對地感動于內在道德的完美而無視其外貌之丑。他們都屬于“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之列。
如果將“美”僅限定人或事物外部形態的話,在老、莊那里,似乎美與真不可共居一體,但是他們又強調了質之真具有樸素的特色,其實樸與素就是一種天然的美態,正是莊子說過的:“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篇寫道:“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道德經》五千言是“信”與“美”的統一;《莊子》一書,更是有思想自由飛翔之美,其文有“汪洋辟闔,儀態萬方”之美(魯迅語);莊子與他的學生可能也意識到了這美的所在,自述“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卮言”和“寓言”其實就是“美言”,使“重言”得以充分的完美的表現,又因為有“重言”為綱、為核心,所以“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這幾句話又表明“真”與“美”是可以共居一體的,只要是“彼其充實,不可以已”,從內心流露出來的文章就既真且美,美而可信。
莊子而后,“真”與“美”相互靠攏,自東漢至明代,在文史與文藝領域,“真”與“美”關系,至少有過三次閃耀著美學輝光的討論。
東漢的王充第一個同時用“真”、“美”兩個觀念來評論文章,并且將“真美”聯綴成一詞而與“虛妄”相對立。在《論衡·對作》篇,王充對自己的寫作動機與理論主張作了一番交待:
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并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者,所以詮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茍調文飾詞,為奇偉之觀也。
王充反對虛妄之語,華而不實之文,他的集焦點在于,文人史家筆下所敘述所描寫的是不是符合客觀事實,是不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事件!墩摵狻分刑貙懥恕熬盘撊觥眱山M十二篇論文:“漢有實事,儒者不稱,古有虛美,誠心然之,信久遠之偽,忽近今之實,斯蓋三增、九虛所以成也!保ù藶椤俄氻灐菲姓Z)從“書虛”到“道虛”等九篇,揭露了世之“傳書”中各種“神化”圣賢、帝王、天人感應、吉兇異相、仙道方術等虛妄的記載;《語增》、《儒增》、《藝增》三篇,則對說史、記事中各種“虛增之語”進行了分析批評,如史家為丑化商紂王、美化周武王,作了很多不符事實的夸張,使用了大量的“增益之語”,說什么周武王伐紂出仁義之師,“兵不血刃”,實際情況是怎樣呢?“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戰,血流浮杵,赤地千里。由此之言,周之取殷,與漢秦一實也!蓖醭湫哪恐械摹罢妗,強調的客觀事實之真,與“偽”相對,要求說話寫文章,首先要“立真偽之平”,二者界限斬然,就可以“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他力圖糾正“虛妄之言勝真美”的錯位,何謂“真美”,他對文章作整體觀,《超奇》篇有云:
有根株于下,有榮葉于上,有實核于內,有皮殼于外。文辭墨說,士之榮葉皮殼也。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表里,自相互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
“實核”、“實誠”,都屬于“真”的范疇,這也是莊子說的“真在內者”,如果內部空虛,何來“華葉”?何來“皮殼”?文士胸中無“實核”,“豈徒雕文飾辭,茍為華葉之言哉?”下面這句話,與莊子之言一脈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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