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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議文學翻譯中漢語模糊美的磨蝕與補償
摘要:文學翻譯是一種創造性的藝術實踐,即用譯語的模糊美來再現、構擬源語的模糊美,也就是說再現源語的藝術效果。不同語言中的模糊性又表現出差異,這就給翻譯實踐增加了難度。漢語和英語的模糊美感在表現形式和審美效應上均存在顯著差異,由此造成了漢英翻譯中語言模糊美感的磨蝕與流失。本文擬從漢英翻譯的角度,對漢英翻譯過程中漢語模糊美感的磨蝕與補償作初步探討。
關鍵詞:文學翻譯 模糊美 意境
模糊,是語言的基本特性之一,是一種普遍現象。從美學的視角來看,語言的模糊美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其內涵較之精確語言具有更多的暗示性、蘊含性、簡潔性、獨創性等特點。實際上,語言的模糊性恰恰是語言具有彈性的體現。語言的模糊性與精確性,是語言體系缺一不可的一對矛盾的統一體。正如康德所說:“模糊概念要比明晰概念更富有表現力。……在模糊中能夠產生知性和理性的各種活動。……美應當是不可言傳的東西。我們并不總是能夠用語言表達我們所想的東西。”
與其他語體相比,文學語體的模糊性更為顯著,有人甚至把文學作品稱之為“一種模糊信息的載體”(吳義誠,1996:19)。文學語言是語言的藝術化,既有自然語言的共性,又有其自身的特點。文學作品中的意象、情感、意境、風格等這些非表象要素,雖然可感,但又是難以精確衡量的,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展現的是一種模糊美。文學語言的模糊化是作家對語言作藝術處理的結果,意在建構一種藝術的空白,給讀者留下回味與想象的空間。
一、翻譯的模糊性
語言的模糊性必然導致翻譯的模糊性,所謂等值的譯文更多的是模糊前提下的對等,即“最切近原語信息的自然對等(奈達語)”(郭建中,1986:3),絕對等值的譯文是不存在的。文學翻譯是一種創造性的藝術實踐,存在著相當大的模糊性,在翻譯的整個過程中到處滲透著模糊性。文學創作具有模糊美,文學翻譯就是用譯語的模糊美來再現、構擬源語的模糊美,也就是說再現源語的藝術效果。不同語言中的模糊性又表現出差異,這就給翻譯實踐增加了難度。但是,在文學翻譯的實踐過程中,一些譯者往往忽視了語言的模糊美而醉心于“精確性”,死摳原文的字眼,字斟句酌,追求所謂百分之百的“信”或“等值”,抹殺了真正要文學翻譯工作者再現于讀者面前的原作的豐姿和神韻,使原作的藝術性大打折扣,文學翻譯反而成了文字翻譯。由此可見,模糊性作為文學翻譯的一種客觀屬性,應當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
二、漢語和英語模糊美感的差異
語言的模糊美,在漢英兩種語言中都有體現。但總體來說,模糊美感,在漢語中是主流美;而對于英語而言,則是非主流的。
漢語的模糊性呈現了普遍存在的個性特征。由于中國傳統哲學與文化的長期影響和熏陶,漢民族從總體而言表現出一種重整體、重悟性、重主體意識的思維模式,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這一思維模式反映在語言上就是漢語在造句、布局謀篇上形成了一種注重內在關系、注重意境的營造,追求一種含蓄美、模糊美。而西方的個性思維方式是一種解析思維,習慣于從個體上把握對象,長于對整體中各個細節的精密分析,能較深入地觀察事物的本質,缺點是不善于從整體上綜合把握。反映在語言上則是重形合、語法呈顯性,使英語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一種理性邏輯語言。
正因如此,漢語和英語的模糊美感在表現形式和審美效應上均存在顯著差異,造成漢英翻譯中語言模糊美感不可避免的磨蝕與流失。本文擬從漢英翻譯的角度,對漢英翻譯過程中漢語模糊美感的磨蝕與補償作初步探討。
三、漢英翻譯中漢語模糊美感的磨蝕
漢英翻譯的最大缺憾,在于漢語原文的模糊美、意境美的磨蝕與流失。其根源是漢英兩種語言在表達形式和審美機制上存在著顯著差異。漢語表達注重整體,是一種意境性語言,講究意會,不求精確的分析、一絲不茍的邏輯性;而英語則恰恰相反:它講邏輯,重分析,求形合,欣賞客觀、精確,漠視整體把握。
漢語經常運用模糊語言作細節描述:寫人敘事,生動形象;借景抒情,能收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例如,《紅樓夢》中林黛玉初進賈府,曹雪芹對林黛玉的外貌描寫:
“……兩彎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這段文字從林黛玉的外貌、行為到心理描寫一應俱全。作者采用的是白描手法,著眼于宏觀描寫,重在傳神,深得漢語模糊美的精髓:表達雖然模糊,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卻并不模糊。讀過《紅樓夢》的,幾乎都認為林黛玉是個美女,不過每個讀者頭腦中所浮現的形象不盡相同。這恰恰是作者的高明之處。
對比一下英語譯文:
“Her dusky arched eyebrows were knittted and yet not frowning,her speaking eyes held both merriment and sorrow;her very frailty had charm.Her eyes sparked with tears;her breath was soft and faint.In repose she was like a lovely flower mirrored in the water;in motion,a pliant willow swaying in the wind.She looked more sensitive than PiKan,more delicate than Hsi Shih.”(楊憲益、戴乃迭合譯)
楊、戴的譯文,可以說絕非庸譯,實屬上乘。但是西方讀者讀此譯文,頭腦中不會產生一個美女的形象,而是一位身體虛弱、令人同情的女子(frailty、tears、her breath was soft and faint……)。試比較:似蹙非蹙煙眉→dusky arched eyebrows were knittted and yet not frowning;似喜非喜含情目→speaking eyes held both merriment and sorrow;態生兩靨之愁→無相應譯文;嬌襲一身之病→her very frailty had charm;淚光點點→Her eyes sparked with tears;嬌喘微微→her breath was soft and faint。英語表達求真、求邏輯、求分析,重形合,模糊淡去、邏輯登場,原文的模糊美感所剩無幾。
茅盾曾為文學翻譯作過如下論述:
“文學的翻譯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感動和美的感受。”
這段話道出了文學翻譯的本質:即文學作品的翻譯正是以意境的傳達與再現作為最高目標的。根據《辭海》(1999年版)的解釋,意境是文學作品中所描繪的客觀圖景與所表現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具有虛實相生、意與境諧、深邃幽遠的審美特征,能使讀者產生想象和聯想,如入其境,在思想感情上受到感染。中國的古典文論獨標境界,以意境之高下來衡量作品的藝術價值。優秀的文學藝術往往能使情與景、意與境相交融,塑造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產生強烈的感染力。意境的營造已屬不易,而要在翻譯中用一種語言再現另一種語言所烘托的意境就更是難上加難。
例如,杜甫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夜憶舍弟》),翟理斯譯為:
“The crystal dew is glittering at my feet./The moon sheds,as of old,her silvery light.”
對中國人來說,“月”、“故鄉”都是詩詞中的典型藝術意象,以明月喻鄉愁,但翟氏不明此理,而將“今夜”、“故鄉”略去,沒有傳達出明月與思鄉的聯系,因此原詩特有的意境美與模糊美隨之流失。
李商隱的《錦瑟》一詩,朦朧含蓄,耐人尋味,尤其是其中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兩句。許淵沖將這兩句譯為:
“In moonlit pearls see tears in mermaid’s eyes,/From sunburnt emerald let vapor rise.”
而張廷琛、魏博思先生則譯為:
“In bright moonlit seas of blue,tears change to pearls,/The air above Lantian shimmers from the jade hidden within its hills.”
兩家譯文,各有千秋:許譯把原詩解讀成了一首憂傷的愛情詩,音韻雖佳,卻沒有朦朧與比興之情趣,用詞直白,失去了原詩的意象與模糊之美;張、魏的譯文基本留住了原詩的意象與風格,但把“藍田”等專用名詞插入譯文中,不得不加以注解,使詩意受到了影響。而翁顯良的譯文:
“Dark green sea,tears,pearls,moonlight streaming./Sunny blue jade fields,warm haze shimmering.”
句中沒有一個結構詞,和的邏輯主語都不止一個,卻較好地再現了原詩的朦朧模糊之美,顯得更富有原詩的意蘊。
漢語和英語在表情達意的手法上存在本質差異。漢語重感性、直覺,經常以象征主義的手法表達思想,創造出獨特的意境美,是典型的“以神馭形”。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元朝散曲小令中的杰作,是膾炙人口、歷代傳誦的名篇: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此小令的第一行,18個字一字排開,沒有任何結構粘連,為讀者鋪排了9個意象。原文的模糊美感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沒有介詞來給出意象的確切位置?萏倏赡墉h繞在樹上,也可能倒伏在樹旁邊的地面上;烏鴉可能棲息于樹枝上,也可能飛在空中;其次,沒有交代具體有幾棵樹,多少只烏鴉。這些所有的未確定因素和空缺都留待讀者通過想象或聯想來彌補和解讀。而漢語古典詩詞的魅力也正在于它的模糊性與暗示性,要求讀者的參與和創造性。英語譯文如下:
Tune:Tian Jin Sha
By Ma Zhiyuan
Withered vines hanging on old branches,
Returning crows croaking at dusk.
A few houses hidden past a narrow bridge,
And below the bridge quiet creek running.
Down a worn path,in the west wind,
A lean horse comes plodding.
The sun dips down in the west.
And the lovesick traveler is still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丁祖馨、Burton Raffel譯)
上述譯文,譯者按照英語的習慣,有意加上了一些限定介詞、現在分詞和過去分詞來使原文模糊的意象具體化、明確化。結果,一切都變得明晰可感,原文的意境美、模糊美大打折扣,讀者的想象空間也因此受限。
四、結語
上面的分析說明,在漢英翻譯過程中,特別是古典詩詞的翻譯中,意境美、模糊美的流失是不可避免的。對于一般的文學作品而言,要在英、漢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文化之間進行轉換已非易事,更何況要把意在言外的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文。而詩的意境,是詩人內心閃光的體驗,是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土壤的心理認同,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由此可見,古典詩歌在翻譯過程中的詩意損失是必然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文學翻譯就是要在這種不可能中尋找可能,在真正理解原文的基礎上,提高譯者的文學素養、審美修養、語言水平和跨文化交際能力,尋求再現原文意境的有效途徑。為了更好地向譯文讀者傳遞原文的意境,譯者必須提高自身的審美能力和文學再創造能力,把握兩種語言的語言差異和文化差異,巧妙地運用模糊語言來傳遞意境,體現出意境的核心內容——模糊美,即含蓄美、朦朧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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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郭建中:《論西方的翻譯對等概念》,《中國翻譯》,198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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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翁顯良:《譯詩管見》,《翻譯理論與翻譯技巧論文集》,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3年版。
[6] 吳義誠:《模糊:文學翻譯研究的一種取向》,《外國語》,1996年第5期。
[7] 伍鐵平:《模糊語言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8] 許淵沖:《談唐詩的翻譯》,《詩詞翻譯的藝術》,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7年版。
[9] 朱純深:《心的放歌》(二之一),《中國翻譯》,200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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