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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存在與時間” -漢語“是”源于“時”的考察
[摘要]漢語“是”集“本在”、“存在”、“在者”三義于一身:本在語義體現為“準則”“常道”,存在語義體現為系詞的“斷真”,在者語義體現為近指代詞“這”“此”。漢語的存在觀念是從時間觀念發展出來的:“是”是由“時”分化而來的,甲骨文的“時”是后起的“是”的源頭。[關鍵詞]是;時;時間;存在;此在;判斷
近年來,英語系詞to be和德語系詞sein成為我國思想界的一個關注焦點。這是因為,它是自古希臘以來西方形而上學核心范疇的語言形式,以至于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一部西方哲學史,就是對being[1]意義的探索史。
目前,我國哲學界所面臨的一個困惑是:怎樣用漢語來對譯這個概念?是譯作“是”、還是“有”或“在”?這是因為西語to be具有多種形態,其中最重要的三個意義分別是形而上學的三個最基本的概念:本在、在者、存在。[2]而我們之所以產生翻譯的困惑,是因為我們對自己的漢語“是”還缺乏應有的深入研究。我國哲學界還不曾發問過:漢語系詞“是”是如何產生的?它的詞源如何?它與漢民族的原初形而上學存在觀念之間具有怎樣的聯系?弄清這些問題,不僅對于確定漢語系詞本身的性質,而且對于認識中華民族的原初存在觀念,都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通過考察,我們發現:漢語“是”與“時”有著直接的淵源關系。恰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里對“存在”的考察結果一樣,漢民族最初對存在的領悟也是與時間觀念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一
如上所說,西語系詞to be同時含有形而上學的三個核心范疇本在、存在、在者的意義。我們尚未清楚意識到的是,我們之所以可用“是”來對譯to be,是因為漢語“是”本身具有與之大致相應的語義語法功能,F代漢語語法意義上的判斷詞“是”,在古代漢語中曾將中華民族形而上學的三個基本觀念本在、存在、在者包容于一身。[3]但是,如果我們粗淺地打量一下漢民族“是”概念產生的歷史,就會感到它似乎與中華民族5000年的悠久文明有些不相稱:殷商時代的甲骨文還沒有“是”字,“是”大約是在周代初期才出現的。從哲學角度看,這是不可思議的。一個民族自產生之日起,就必定有自己的存在觀念,這個原初的存在觀念必定成為這一民族文化的根源;反映這一存在觀念的語言形式必定是一個最古老、最基本的詞,它不會象一般詞匯那樣隨時代的變化發展而倐忽生滅,而會象古希臘語的einai[4]一樣,雖然可以有不同形態,可以有變化發展,但永遠是這個語言不可或離的基本詞,F在我們的問題是:漢語中這般性質的“是”怎么會是一個后起詞呢?
這里,我們有必要事先說明一下“漢字”跟“漢語”的區別和關聯。漢字是非常獨特的文字,由于它的表意性,我們可以通過字形來了解其字義。東漢許慎作《說文解字》,就是做的這種工作。這雖然很容易誤導人,使我們把文字與語言混淆起來,而忘記了語言的形式不是文字,而是語音;但另一方面,漢字的形旁卻又實實在在地向我們隱隱透露著漢語的原初秘密。如果我們一方面擯除文字符號的干擾,透過語音直接把握語言符號的實質,另一方面也順著漢字形旁透露的信息進行探索,我們就會發現一個秘密:
漢語“是”作為存在觀念的語言形式,確實是漢民族最古老的觀念;“是”作為一個詞,也并非后起詞,而是一個最原始的詞,只不過它最早的文字符號為“時”,而不是“是”!笆恰彪m不見于甲骨文,“時”卻是甲骨文就有的文字,現在我們要做的工作,是弄清“是”與“時”的原始關聯?疾烊缦拢
從字形上考察,“時”與“是”是相通的。許慎《說文解字》解釋“時”字:“時,四時也。從日,寺聲。峕,古文‘時’,從之、日!鄙坛徐瘛兑筇撐淖诸惥帯氛f“時”字:“此[5]與許書古文合。漢《無極山碑》‘時’亦作‘峕’,尚存古文遺意。”同時,《說文》還說“是”字“從日、正”,即“時”和“是”均從“日”,表明這兩個詞的意義都與“日”有關系,因而與時間觀念有關。
從音韻上考察,“時”與“是”也相通。根據詞源學原則,如果兩個字在語音、語義上都相通,那么它們就可能是同源詞!皶r”上古屬禪母、之部,“是”上古屬禪母、支部,這就是說它們聲母“禪母”相同,韻母“之”“支”非常接近。這是古音學上公認的“一聲之轉”當中的“旁轉”現象,表明它們可能是同源詞。
從語義上考察,“時”與“是”也相通。我國最早的訓詁書都直接指明了“時”與“是”之間的聯系!稜栄拧め屧b下》:“時,是也”;《釋言》:“是,則也!惫弊ⅲ骸笆,事可法則!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釋詁》曰:‘時,是也!恕畷r’之本義,言‘時’則無有不‘是’者!倍巫⒂终f“是”字:“以日為正則曰是。從日、正,會意。天下之物,莫正於日也!睂Α皶r”與“是”語義上的這種聯系,自《說文》《爾雅》以來的辭書和歷代語言學家從未對此提出異議。
通過以上考察,“是”與“時”的聯系已初步顯露出來。但這些畢竟還只是闡釋學的考察。下面我們將進一步提出文獻學的確鑿證據。
二
語言學界都非常清楚,“是”的意義系統歷來極為復雜,這些意義之間的關系,至今仍是迷霧重重。雖然如此,但它的基本意義和用法還是很清楚的。這里,我們先從《詩經》中“是”的用法進行討論,因為它是公認可靠的最早的文獻之一,而且對它的研究相對也較成熟。《詩經》中的“是”還沒有今天的系詞用法,它的主要義項有:(1)形容詞,正確,與“非”相對。如《魏風·園有桃》:“彼人是哉?子曰何其!保2)近指代詞,這、這個、這樣、此。如《小雅·巷伯》:“凄兮斐兮,成是貝錦。”(3)指示代詞,復指前置賓語。如《大雅·崧高》:“于邑于謝,南國是式!备鶕蜢湎壬对娊浽~典》[6]中的統計,“是”作“正確”講的有2處,作代詞“這”講的有60處,作復指前置賓語代詞講的有32處。這個統計反映著整個上古“是”的主要特點:主要作指示代詞,也作形容詞“正確”,動詞“認為……正確”等講。
在早于《詩經》的最古老的文獻《尚書》里,“時”的主要意義和用法正是如此。“時”在《尚書》中以每千字5.52的高頻率出現,是居于前30位的常用詞,這并非因為《尚書》處處涉及“四時”或時間,實際上“時”作為時間詞講的不足30%,剩下70%以上的“時”,(1)絕大部分作近指帶詞“此”或“這樣”及與此有關的意義講;[7]另外還有以下意義和用法:(2)動詞“肯定”“認為……正確”;(3)形容詞“正確”等。分別舉例如下:[8]
1.指示代詞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保ā秷虻洹罚骸罢l能咸熙庶績順是事者將登用之”)
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舜典》:“惟當居是百揆而勉力行哉”)
帝曰:“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谷。”(《舜典》:“布種是百谷以濟之”)
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保ā洞笥碇儭罚骸笆侨曛Α保
帝曰:“皋陶,……期于予治,刑期于無刑,民協于中,時乃功,懋哉!保ā洞笥碇儭罚骸笆侨曛,勉之”)
益贊于禹曰:“……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保ā洞笥碇儭罚骸笆翘熘5馈保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庇碓唬骸坝!咸若時惟帝其難之!保ā陡尢罩儭罚骸把缘蹐蛞嘁灾税裁駷殡y”)
欽四鄰!庶頑讒說,若不在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并生哉。ā兑骛ⅰ罚骸叭羲胁辉陟妒恰保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湯誓》:“是日何時喪”)
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洪范》:“斂是五福之道以為教用”)
帝曰:“迪朕德,時乃功,惟敘!保ā兑骛ⅰ罚骸笆侨昀硭Α保
王曰:“嗚呼!封,……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康誥》)
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大監撫于時。(《酒誥》)
2.肯定、認為正確:
百僚師師,百工惟時。(《皋陶謨》:“百官皆是言政無非”)
工以納言,時而颺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保ā兑骛ⅰ罚骸爱斒钦涠^道之”)
3.判斷:
王曰:“嗚呼!……越天棐忱,爾時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大誥》)
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辭,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時同于殺!保ā毒普a》:“是汝同於見殺之罪”)
以上事實表明,除了多了表示時間、季節的意義外,“時”與“是”的意義、用法毫無二致。雖然《尚書》中混有偽文,但上面的例子不是個別的現象,不可能恰好都是偽文,除非《尚書》全書是偽書。退一步說,就算《尚書》靠不住,我們再來看《詩經》中“時”情況!皶r”在《詩經》里的主要用法如下:(1)“善”“正確”。如《大雅·文王》:“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毛傳》:“時,是也!薄都瘋鳌罚骸安粫r,猶言豈不是也。”《大雅·蕩》:“非上帝不時,殷不用舊!薄秱魇琛罚骸皶r,善也,是也!胺巧系鄄粫r”就是“不是上帝不善待你”。(2)“此”“這”“這樣”。如《周頌·賚》:“時周之命,於繹思!薄多嵐{》:“此周之所以受天命而王之所由也!薄洞笱拧に箭R》:“神罔時怨,神罔時恫。”《正義》:“神無有是怨恚文王者,神無有是痛傷文王者!边@兩個“是”都作“此”講。據向熹《詩經詞典》統計,“時”在《詩經》里作“善”“正確”講的共7處,全見于《雅》;作“這”“這樣”講22處,其中《頌》15處,《雅》6處,《風》1處;而作時間講的只有5處。[9]這就是說,“時”作時間講的仍是少數,而與“是”的意義用法相同的仍占絕大多數!对娊洝贰渡袝贰皶r”用法的一致性說明,《尚書》時代“時”曾經有謂詞性“正確”和近指代詞“這”“此”的用法。今天“天時地利”說法的“時”,還保存著形容詞性的“正確”這個意義!疤鞎r”和“地利”結構相同,“利”是個形容詞,“時”也是個形容詞,意為“時機正確”。
以上現象只有三種可能的解釋:其一,“時”與“是”是通假關系;其二,“時”與“是”是有部分同義關系的同義詞;其三,“時”是“是”的前身,“是”是從“時”分化而來的。但“時”與“是”不可能是通假關系,也不可能是同義詞關系。因為:第一,如果“時”因為音近而假借為“是”,即臨時用“時”替代“是”,為什么上古文獻中沒有相反的時間之“時”通假做“是”的例子?第二,“時”是先于“是”產生的,在《尚書》里“是”還很罕見的情況下,“時”就通假做“是”,這不太可能。第三,同義詞是共時概念,而“時”“是”的非時間意義前后相承這一點非常明顯。因此,可以肯定《尚書》時代“時”有謂詞性“正確”和近指代詞“這”“此”的意義。
怎樣解釋“時”“是”共有的“正確”“此”等意義?比較合理的解釋是:“時”先有了名詞“四時”“時間”的含義,后來發展出指示代詞“這”“此”、形容詞“正確”“對”、動詞“肯定”“認為……正確”等意義。但是對于漢語是如此重要的這些后起的意義,跟“時”本身的時間意義和用法已經相去甚遠,于是這些后起意義就轉交給“是”承擔,“是”就這樣產生了。這就可以解釋“是”“時”讀音相近、義符相同、古書認為它們意義相同、以及“時”具有“是”的語義語法功能、“是”卻不具有“時”的時間意義、也不在這一意義上通假“時”等一系列問題。這就是說:“是”顯然是由“時”分化而來的。
三
以上分析了“是”“時”二字的“正確”、“此”“這”意義的來源,現在討論它們的“準則”意義!笆恰弊直旧砭陀袦蕜t的含義!墩f文》:“是,直也,從日、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以日為正則曰是。從日、正,會意。天下之物,莫正於日也”;“以日為正,則正於日也!边@也就是《爾雅·釋言》“是,則也”、郭璞注“是,事可法則”之意。無論《說文》《爾雅》還是歷代語言學家都認為“是”的本義為“直”(“是非曲直”之“直”)“正”(正確)“則”(準則),這就可以肯定,“直”“正”“則”是“是”的本義。仔細分析“是”字的形體和古人對它的解釋,可以看出“是”原本包含兩個因素:準則、斷定!叭铡奔礈蕜t;以“日”為標準,斷定其他事物是否“直”“正”,即為斷定。以“日”為準則,反映我們祖先原始時期的存在論觀念——自然神崇拜!叭铡睘槿f事萬物之源,即中華民族形而上學的最高范疇“本在”或“本真”!稜栄拧匪^“法則”,是將抽象的形而上學概念具象化的一種表述,《釋詁》所謂“法,常也”。這個“!笔浅@、規律之意;如果將它形而上學化,就是“道”,亦即老子所謂“常道”。所謂“實事求是”之“是”,指的就是這個形而上學之“道”!暗馈笔俏覈味蠈W的最高概念,如果抽去具體的民族文化內涵,就其為形而上學最高概念這一點看,“道”就相當于西方形而上學的“本在”。
然而這一概念最初還是由“時”承當的。前面說過,《說文》以后歷代字書、歷代語言學家和我國著名甲骨文專家,都認定“時”的古文寫作“峕”“從之、日”,也就是說,古文“峕”是“日”和“之”的會意字!叭铡焙汀爸倍家娪诩坠俏,均是最早產生的詞匯!爸奔坠俏男螢椤屮”下有“一”,《說文》:“之,出也。象艸過屮,枝莖漸益大,有所之也。一者,地也。”徐鍇箋:“之言滋也,艸木滋長也。江陰孔氏廣居曰:‘艸木初出,多兩葉對生;及其既長,則枝葉左右參差。故‘屮’象初生之形,而‘ㄓ’象枝莖益大也。’”段注:“之,出也;引申之,為‘往’義!备骷艺f法雖略有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之”的本義有生長、發展、變動之意。這樣,“時”的“四時”含義也就非常好理解了:“日”變動運轉而產生“四時”,這是“時”的本義;抽象的“時間”意義如段玉裁所說,是由原來具體的“本春秋冬夏之稱引申”而發展出來的!皶r”后來從“四時”意義發展出我國形而上學的基本概念“準則”(本在)、“此”(在者)和判斷(存在)的意義,也就是說:“時”曾經是我國形而上學存在論的集中的語言體現。
四
“時”為什么會是存在論概念?或者說,形而上學的本在、存在、在者三個基本概念怎么會與時間之詞發生關系?這正是海德格爾在它影響巨大的《存在與時間》(又譯《是與時》)[10]里想要告訴我們的。海德格爾把人這種“此在”直接解釋為“時間性”。海氏認為,人這種此在與別的此在的一個本質區別是:人一經“被拋在世”,就“隱而不彰地領會著解釋著存在這樣的東西”;[11]而人總是“從將來‘來向’自身”,[12]或“先行到未來”,即人總是預先規劃設計自己的未來,然后再采取行動。這樣,人就“首先在世內照面的……事物那里發現時間,……經驗到時間”,[13]“利用放著光和熱的太陽”這一存在者“生長出‘最自然’的時間尺度——日”。[14]“現場”的“日”變動不居,但人卻從它那里領悟到沒有在“世內照面”的存在,領悟到那個沒有“照面”的“!薄胺ā薄皠t”——“是”。因此,由萬變的“時”(運動變化的日)生長出不變的形而上學的最高范疇“本在”意義,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中華民族的本體論觀念“是”來自“時”,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這對于我們認識中華文化的原初根源是有重要意義的。
“是”來自“時”的難題解決了,我們來討論“是”“時”與指代詞“這”“此”的關系問題。漢語的判斷詞“是”與指代詞“是”有密切關系,語言學界一般認為判斷詞“是”是由近指代詞“是”發展而來。[15]可是,這里有一個問題:近指代詞“是”怎么會發展出判斷詞“是”來?
這是關于“是”的最令人困惑的一個問題。詞義的派生主要有兩種方式:引申或比喻。引申義以事物的相關性為基礎,比喻義以事物的相似性為基礎。判斷詞“是”與近指代詞“是”之間既無相關性,又無相似性,從詞義發展方面無法解釋。這種不同用法的“是”也不是兩個詞同音假借的關系,因為上古“是”基本不單獨做判斷詞,也就談不上是一個獨立的詞,當然也就談不上談和別的詞同音假借的問題。從傳統語言學角度,也許我們永遠也解不開“是”的判斷義和近指義的關系之迷,但以哲學的眼光來看這一問題,這個處于“遮蔽”狀態的“是”便頓然“敞明”了。
海德格爾認為,傳統的語言學是“外在的句子理論”把“‘是’降格,弄成為‘系詞’”,[16]因此不可能讓語言從遮蔽狀態“現象”。如果將“是”從語言學的“系詞”還原,“是”就顯現它集形而上學本在、存在、在者三個核心概念于一體的實質:這個一體在漢語里就是概念的物質形式語音“shi”、文字符號“是”(原初文字符號為“時”);三個核心概念即同西語系詞to be的三個基本義項相應:本在、存在、在者。英語to be的動名詞形態being有形而上學“本在”、“在者”二義,當作“在者”用時,being可帶上復數形態即beings,being表示形而上學最高概念“本在”時,它不能帶復數,而且須大寫為Being;而to be的動詞形式(am/is/are)即“存在”。因此,本在、存在、和在者在英語to be分別用三種形態表示。而漢語是沒有形態的語言,西語中由一個詞的不同形態表示的意義,漢語用同一形式表示!笆恰钡呐袛嗔x,即西語to be的動詞(am/is/are)表示的“存在”意義;“是”的“準則”“常道”義,即西語不能帶復數的動名詞being表示的“本在”意義;而最令我們困惑的“是”的近指代詞“這”“此”義,就是西方形而上學三個基本概念之一的“在者”意義,也就是可帶復數的動名詞beings表示的意義。西語to be這三位一體的關系與漢語這三位一體的對應關系如下:
動詞性“存在”作為“本在”的基本展示方式,其重要功能之一表現為“斷真”。實際上,所謂“系詞”是從語言學的語法角度講的,從邏輯學角度講,它的作用就是斷真。本在是什么,什么存在著,在者與本在是什么關系等等,都是斷真的問題;“在”問題和“真”的問題是統一體中的兩個對立面,二者不可分割。所謂“在者”泛指在時空中“在世”的一切存在物,漢語“此”可指代任何存在者,這就是“是”所含的“此”意義為什么成為形而上學“是”的意義的原因。人這種存在者,海德格爾稱為“此在”,他說:“本質上由在世組建起來的那個存在者本身向來就是它的‘此’!疫@里’的‘這里’總……‘那是從里’來領會自身的”,人“這個存在者在它最本己的存在中秉有解除封閉狀態的性質!恕@個詞意指著這種本質性的展開狀態!盵17]從語言學角度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是”的指代義與判斷義,從哲學角度看則是必然的,如果“是”有了本在意義(“準則”“常道”),有了存在的斷真意義(判斷),卻沒有此在的意義,那是不可思議的。因此,同西語一樣,漢語“是”也是一個統一的語義系統。
一部西方哲學史是一部對to be意義的探索史,也就是一部探索“人”本身的歷史!按嗽谕ㄟ^話語道出自身”,[18]我們探索同“人”這種此在同樣原始的語言,就是探索我們自己。西方對to be的探索古希臘即已開始,在現代發生“語言學轉向”以后的哲學、尤其語言哲學中,對此的研究更已成為一大學術前沿課題。然而,海德格爾說:“‘是’或‘存在者’意指什么?我們今天對這個問題有答案了嗎?沒有!敝灰诉@種此在存在,對“是”的探索就永無止境。
目前我國學界對“是”的研究尚停留在怎樣理解西方的to be上,對漢語自身的“是”的研究還未真正開始。當我們開始探索中華民族“是”觀念產生的歷史時,不應當僅從古典文本的“是”開始,還應當從更早的甲骨文本時期的“時”開始。
注釋:
[1]Being是英語系詞to be的動名詞形式,相當于希臘語on。on是希臘語系詞不定式einai的分詞現在時中性單數第一格與第四格,是形而上學中的最高范疇“本在”。參見余紀元《亞里士多德論ON》,《哲學研究》1995年第4期;王路《“是”之研究述評》,《哲學動態》1999年第6期。
[2]“本在”(on)舊譯“本體”,今天哲學界一般譯作“存在”。海德格爾認為,西方哲學自柏拉圖以來就誤入歧途,從對“存在”本身的探究轉向了對“在者”即“本體”(某種實體)的研究,“本體”術語意味著對On本身包含的豐富意義的狹隘化和片面化。故國內哲學界已傾向于采用“存在”這一譯語。由于漢語“存在”有動詞和名詞兩種用法,為便于區分,本文將動詞“是”(系詞)用“存在”表示,將名詞“是”(即on)用“本在”表示。
[3]今天哲學界一般將漢語的“是”僅視為系詞,沒有注意到“是”產生之初的“本在”意義和“在者”意義,如認為:“中文的‘是’動詞卻沒有名詞形式(‘是非’、‘實事求是’等詞中的‘是’雖為名詞,但與‘是’動詞無關),因而只能用于判斷之中,卻不能形成一個獨立概念!保ㄚw敦華《“是”“在”“有”的形而上學之辨》,見《學人》第4輯第392頁。)此說是對漢語“是”的極大誤解,只看到現代漢語的情況,而缺乏對“是”歷史的了解。
[4]einai希臘語系詞不定式原形,相當于英語的to be。
[5]按:指甲古文。
[6]《詩經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7]實際上,上古“是”有相當部分是判斷性代詞,兼行代詞和判斷詞功能。參見拙文《〈論語〉判斷句中“是”的性質問題》,載《漢語史研究集刊》第四輯,巴蜀書社2001年版。
[8]括符中的是《十三經注疏》解“時”為“是”的該句原文、或其注釋。
[9]見向熹《詩經詞典》(修訂本)“時”條。
[10]如俞宣孟在《西方哲學中“是”的意義極其思想方式》中即如此譯。
[11]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2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12月版。
[12]同上第376頁注。
[13]同上第457頁。
[14]同上第466頁。
[15]筆者認為:“是”的判斷詞用法和指代詞用法的關系不是先后發展的問題,而是一體與分化的問題。參見拙文《〈論語〉判斷句中“是”的性質問題》。
[16]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398頁。
[17]同上154頁。
[18]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190頁。
論文出處(作者):
蘊涵與句義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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