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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人人都有,怎樣面對才叫成熟
前幾天上電臺心理咨詢熱線節目客串了一趟嘉賓,當主持人娓娓介紹到我是一名情感咨詢專家時,心里不由得暗自叫苦。
雖然在國內起步較晚的心理咨詢行業目前發展勢頭不錯,可眼下大眾對心理咨詢師似乎依然缺乏準確定位,經常要么以醫生或老師的身份來看待,要么指望咨詢師搖身變成專職嘮嗑的朋友,再不濟也至少不會遜色于為街坊鄰里排憂解難的居委會熱心大媽。結果大伙兒發現咨詢師既沒本事開出后悔藥,又給不出什么切實指導。當現實不同于導演的戲碼,在理想化的帷幕背后也上演著波譎云詭的心理劇。
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士在節目開始不久便打來求助電話,語速較快,略顯焦慮,偶有贅述。大約是說夫妻兩人長期城鄉異地而居,倘若奔向一處生活,那么就面臨自己找工作的困難以及孩子的教育問題。最后這位女士反復談到自己覺得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么辦,打這通熱線電話的目的即是希望主持人和我能夠為她出個主意。
雖說深知任何心理問題都不可能通過這么短短的十來分鐘熱線咨詢解決,但總得盡好嘉賓的本分,于是我在表達了幾句對這位女士的共情后嘗試著問道:“聽起來你現在挺糾結挺矛盾的,但我想既然問題持續了這么久,而你也想過不少方法,甚至有可能已經詢問過一些親朋好友的意見,那么主持人和我在這里得到的信息并不會比他們多,能給出的建議也只可能是兩個普通人的建議,所以你其實是需要我們來替你做一個決定……”
我話音未落,該女士馬上有些急躁地打斷,提高聲音否認道:“不是要你們替我做決定,是希望你們能給出客觀的建議……”聽到這里我便頗為自覺地不再接話,因為如果繼續在這樣不成熟的時機和這位女士去面質她的內心想法,也許就變成一場野蠻分析熱線了。
“面質”作為一個心理咨詢里的專業術語,意思是由咨詢師指出來訪者身上的矛盾,促進來訪者的自我探索,最終實現內心統一。按道理來講,來訪者尋求幫助都希望有所改變,但不少時候卻把改變的權利交給了咨詢師,也即是退行為一個小孩子指望著父母為自己操辦一切。說得坦白些,恐怕是來訪者的潛意識里不想改變,因為熟悉的痛苦往往比陌生的親切更叫人容易接受。
好比熱線電話里的這位女士,她希望主持人和我能給出一個客觀的具體建議,這個說法本身就蠻有意思。客觀是指我們能不加卷入地以旁觀者身份去看待她的問題,建議卻是我們將自己內心的好壞判斷標準以主觀的意見呈現出來。簡言之,建議不可能客觀。
在心理咨詢中,一旦咨詢師將建議說出口,本身的催眠暗示作用已然阻礙了來訪者的自我探索,并且也可以說是對來訪者投射過來的想法和愿望進行了認同。“投射性認同”是一個精神分析里的重要概念,最早由克萊因提出。在精神分析的客體關系理論中,投射性認同指誘導他人以一種限定的方式作出反應的人際行為模式。它源于自一個人的內部關系模式,即當事人早年與重要撫養人之間的互動模式,這種模式內化為自體的一部分,并表現于現實的人際關系領域中。
當咨詢師接受了來訪者投射過來的各種不成熟暗示時,實際上就和來訪者達成了共謀,重復了他生活中的固有病態模式。比如類似這個熱線案例中的女士,在上述階段使用的投射主要涉及到依賴和權利,潛臺詞是:“你們是專家,你們有能力幫我,你們需要按照我的想法來幫我。”
實際上,心理咨詢師的確受過專業訓練,但也只是普通人,不可能提供什么非人類的建議。而當咨詢師拒絕給出建議之后,一部分來訪者便惱羞成怒,立馬動用分裂的防御機制把咨詢師從理想化的神壇打進地獄。“因為你不滿足我,所以你是壞人”,這樣的架勢,倒頗有點小孩子賭氣發火的意味。
導致一個人將他人“理想化”的可能性很多,單從精神分析中自戀的角度來看就存在經典理論和自體心理學的不同理解。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基于自戀的理想化有可能是為了減輕因為自己的缺陷而引起的羞愧感。而在科胡特的概念里,那是將一個人看成了高估的自體影像,以避免自己遭受過多的刺激和挫折。另外我們也可能基于愛或者移情產生理想化,為了不體驗到失望或者重溫幼年時美好父母帶給自己的感覺。
雖然文中提及的那位女士反復談及無法和丈夫溝通,至于她被怎樣的人格和情感模式引領,走進并維持著目前的婚姻狀態我們尚且無從揣測,但從我個人和她互動的一點感受來講,反而似乎是她不太愿意和外界進行溝通,拒絕外界不符合她心意的信息呈現。最終這通熱線以機智的主持人提出請這位女士和他的丈夫先就孩子的問題達成一致觀點再作安排,只聽見這位女士喃喃自語道:“嗯,要溝通,先跟孩子溝通,再跟老公溝通是吧。”盡管我個人還是對她接下來的溝通充滿了擔憂,并對解決家庭問題的落腳點在孩子身上持保留意見。
這就好比不少人想嘗試心理咨詢,卻又無法給予咨詢師基本的信任,著實是一件無奈的事情。當我們已經就所有的可能性權衡過許久,卻遲遲難以做出決定,無非是沉浸在一種不愿意為自己負責的狀態中。不管是什么樣的決定,必然有得有失,倘若凡事都希望尋求一個完美的解決之道,或許我們有必要思考,有沒有可能是嬰兒般無所不能的全能自戀在作祟。如果一個人把周圍的人都想象成有義務滿足自己的人,這些人很可能只會變成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人。沒有任何人能滿足一個人嬰兒般的需求,連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也不例外。
精神分析家科胡特曾提出“恰到好處的挫折”這個概念,一方面,我們為陷于創傷的當事人深深共情,另一方面,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有必要去為當事人缺失的那部分承擔責任。除非是一個重度自戀之人,樂享一頂救世主的桂冠,致力于通過改善他人的生活來彌補自己的脆弱自體。最近收到一位朋友的留言,表示很認同精神分析理論指出的心理問題源自人格。我們當下的困擾也的確和過去在原生家庭里與父母的互動息息相關。但他又感到如果改變體驗需要重建關系實在過于困難。所謂解鈴尚需系鈴人,是否倘若無法重建關系,過去的創傷就將伴隨終生?
其實重建和父母的關系,實質是指和內心的父母之間的關系,而非現實意義上的。心理學中我們常說父母做什么不重要,是什么人才重要。因為影響孩子的不在于父母的行為,而在于父母本身的人格。然而,一方面,我們無法乘坐時光機回到過去扭轉乾坤,另一方面我們無法改變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包括父母。比如許多來訪者的確在現實生活中離開了傷害過自己的人,但依然在提起他們時難掩強烈情感,這就說明內心的情結仍處于未完成的時態,我們也不難由此看出行為和心理很多時候真的是兩回事。所以改變行為遠遠比不上討論感受,當潛意識被意識化,荒涼的情感終于哭出聲音。
創傷人人都有,從臍帶剪斷的那一刻我們就被迫經歷了與母親的第一次分離。區別只在于創傷的程度大小,數量多少,最關鍵的在于曾經的創傷到底是讓人成長還是停留在痛苦之中。如果是后者,那么視乎當事人自己如何選擇,是愿意停留在熟悉的痛苦里還是嘗試尋找新的體驗。
由于自己從事心理咨詢的行業,并且也熱愛相信精神分析這門專業,所以通常會從相關層面來分享一些帶有個人觀點的看法,但并非絕對化。
生活中,倘若能尋找到穩定可靠的支持性關系,也會對當事人起到不小的幫助。但問題在于我們這部分當事人的癥結通常表現為難以建立良性穩定關系,所以在缺乏咨詢設置保護下的人際交往,往往會重復舊有模式,進而一次次加深其不良體驗,形成所謂的“強迫性重復”。
舉個例子,當來訪者不斷突破設置希望我能給予超出咨詢范疇的特殊關愛時,我很可能因為個人邊界被侵犯而感到不適。一旦我明確立場,部分當下并未真正做好改變準備的來訪者便捕捉到“被拒絕”的借口從而脫落咨詢,并且印證“我無法建立渴望中的關系是因為世界很黑暗或者我很差勁”的信念。事實上,我的咨詢大門始終是敞開的,但一個活在幻想中的人就很難看清眼前的真實。
說到底,心理咨詢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行業,也絕不該因為論及幾個精神病理的概念就諱莫如深。即便是現在國內狂熱追捧也作為自己飯碗的精神分析,同樣沒有理由變成一件奢侈品。上個月參加一場聲勢浩大的業內大會,眼見一批所謂大咖們被眾星捧月似地圍繞,簽名、合影、握手、擁抱……一絲惆悵不禁浮上心頭。
當心理行業在某個角落以泡沫化經濟的態勢迅速膨脹時,對于咨詢師而言,或許增進一些自我覺察才是對自己對來訪者都更加負責的做法。不知道熱衷于造星追星的學員們,潛意識里會不會多少帶有點:“老師這么牛,我倘若能跟他扯上一星半點關系,我也變得很牛了”這樣嬰兒般尋求理想化自體客體共生融合的心態。還記得曾經在一位著名心理治療師的課堂上,一位學員提出了質疑的觀點,立馬有其他學員出來“護駕”,辯稱“XX老師怎么可能犯錯呢?”老師聽了這話有何感想我不得而知,就我個人而言,倒是預備好承接對方在認識到我不過是個普通人之后排山倒海般的憤怒了。
一些想入行或初入行的朋友會詢問一個特別實際的問題,從業初期接不到個案怎么辦?我有時候回答: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個案。一些來訪者也會提出抱怨質疑,覺得通過每周1-2小時的談話就能達到改變幾乎不可能。但如果我們注重培養發展自我覺察和分析領悟的能力,不管是日常生活還是文學藝術,無論是夢是幻想還是現實,我們所見所及的每一處都充滿了足以令我們迅速成長的鮮活素材。
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描繪了一個將愛人理想化到極致的男主角弗洛倫蒂諾,“他只要看到那個女孩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漸漸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來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每一個貨真價實動過凡心的人都理應知曉,假如真愛一個人,你不會將他奉上神壇。愛意味著,你接受某個人的失敗、愚蠢、丑態,然后這個人對你來說依然是絕對的。你無須考驗,亦不證自明,你在不完美中看見了完美。當我們只愛那些符合我們標準的人時,我們根本缺乏愛的能力。按照人本來的樣子去接受他們,在渴望中給予自由,這才是愛的溫柔打開方式。
盡管我們口口聲聲嚷嚷著要擺脫不切實際的理想化,但討論這種理想化卻依然意義非凡,因為在探索內心的過程中,往往會發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理想能不能實現反而不那么重要。會發生什么,我不確定。正如許多來訪者一樣,不確定要不要做咨詢,不確定找哪位咨詢師做咨詢,不確定咨詢到底要持續多久,不確定咨詢將走向何方。
沒有答案。于是許多人會拽上理想,揣滿心事,以高濃度的精神載體證明自己不是靠慣性活著的。所謂心事,大凡為事不如意,多為我執。執著于腦海中的幻想,一有落差,即生煩惱。一個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會為理想悲壯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則愿意為理想茍且而活。或許當我們懷揣對生命的敬畏,對人性的理解,對心靈的關懷,對精神的反思時,我們便可以帶著內心的不確定感上路,承載著幻滅的理想化繼續蹣跚前行。不同的是,我們的步伐不再縹緲,而是印刻下獨屬于每個人自己最珍貴的記憶。
夢中的烏托邦逐漸消散。盡管看清一切真正的模樣,盡管過去已成為不可逆轉的荒原,盡管當下遭遇了令人沮喪的混亂和失望,還好,我們依然走得下去,也許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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