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之連鎖》原文及譯文
引導(dǎo)語：《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集。下面是yjbys小編為你帶來的《聊齋志異之連鎖》原文及譯文，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原文：
楊于畏，移居泗水之濱[1]。齋臨曠野，墻外多古墓，夜聞白楊蕭蕭[2]，聲如濤涌。夜闌秉燭[3]，方復(fù)凄斷[4]。忽墻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風(fēng)卻倒吹，流螢惹草復(fù)沾幃[5]�！狈磸�(fù)吟誦，其聲哀楚[6]。聽之，細(xì)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視墻外，并無人跡。惟有紫帶一條，遺荊棘中;拾歸，置諸窗上。向夜二更許，又吟如昨。楊移杌登望[7]，吟頓輟。悟其為鬼，然心向慕之。次夜，伏伺墻頭。一更向盡，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8]，手扶小樹，低首哀吟。楊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沒。楊由是伺諸墻下，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xù)之曰：“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shí)[9]�！本弥湃�。楊乃入室。方坐，忽見麗者自外來，斂衽曰[10]：“君子固風(fēng)雅士，妾乃多所畏避�！睏钕�，拉坐。瘦怯凝寒[11]，若不勝衣[12]。問：“何居里，久寄此間?”答曰：“妾隴西人[13]，隨父流寓[14]。十七暴疾殂謝[15]，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16]。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屬[17];蒙君代續(xù)，歡生泉壤�！睏钣c歡。蹙然曰：“夜臺(tái)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歡，促人壽數(shù)。妾不忍禍君子也。”楊乃止。戲以手探胸，則雞頭之肉[18]，依然處子。又欲視其裙下雙鉤。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羅唣矣[19]!”楊把玩之，則見月色錦襪，約彩線一縷。更視其一，則紫帶系之。問：“何不俱帶?”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遺落何所�！睏钤唬骸盀榍湟字�。”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驚問何來，因以實(shí)告。女乃去線束帶。既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宮詞》[20]，慨然曰：“妾生時(shí)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談詩文，慧黠可愛。剪燭西窗[21]，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聞微吟，少頃即至。輒囑曰[22]：“君秘勿宣。妾少膽怯，恐有惡客見侵[23]。”楊諾之。兩人歡同魚水[24]，雖不至亂，而閨閣之中，誠有甚于畫眉者[25]。女每于燈下為楊寫書，字態(tài)端媚。又自選宮詞百首[26]，錄誦之。使楊治棋枰[27]，購琵琶。每夜教楊手談[28]，不則挑弄弦索[29]。作“蕉窗零雨”之曲[30]，酸人胸臆;楊不忍卒聽[31]，則為“曉苑鶯聲”之調(diào)[32]，頓覺心懷暢適。挑燈作劇[33]，樂輒忘曉。視窗上有曙色，則張皇遁去[34]。
一日，薛生造訪，值楊晝寢。視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書得宮詞，見字跡端好，益疑之。楊醒，薛問：“戲具何來[35]?”答：“欲學(xué)之�！庇謫栐娋�，托以假諸友人。薛反復(fù)檢玩，見最后一葉細(xì)字一行云：“某月日連瑣書�！毙υ唬骸按耸桥尚∽諿36]，何相欺之甚?”楊大窘，不能置詞。薛詰之益苦，楊不以告。薛卷挾[37]，楊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見。楊因述所囑。薛仰慕殷切;楊不得已，諾之。夜分，女至，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38]?乃已喋喋向人[39]!”楊以實(shí)情自白。女曰：“與君緣盡矣!”楊百詞慰解，終不歡，起而別去，曰：“妾暫避之�！泵魅�，薛來，楊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40]，暮與窗友二人來[41]，淹留不去[42]，故撓之[43]：恒終夜嘩，大為楊生白眼[44]，而無如何。眾見數(shù)夜杳然，浸有去志[45]，喧囂漸息。忽聞吟聲，共聽之，凄婉欲絕。薛方傾耳神注，內(nèi)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態(tài)不見客，那得好句?嗚嗚惻惻[46]，使人悶損[47]!”吟頓止。眾甚怨之。楊恚憤見于詞色[48]。次日，始共引去[49]。楊獨(dú)宿空齋，冀女復(fù)來，而殊無影跡。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惡賓，幾嚇煞妾!”楊謝過不遑[50]。女遽出，曰：“妾固謂緣分盡也，從此別矣�！蓖熘衙臁Ｓ墒窃掠�，更不復(fù)至。楊思之，形銷骨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獨(dú)酌，忽女子搴幃入。楊喜極，曰：“卿見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問之，欲言復(fù)忍，曰：“負(fù)氣去，又急而求人，難免愧恧[51]�！睏钤偃性�，乃曰：“不知何處來一齷齪隸[52]，逼充媵妾。顧念清白裔[53]，豈屈身輿臺(tái)之鬼[54]?然一線弱質(zhì)[55]，烏能抗拒?君如齒妾在琴瑟之?dāng)?shù)[56]，必不聽自為生活[57]�！睏畲笈�，憤將致死[58];但慮人鬼殊途，不能為力。女曰：“來夜早眠，妾邀君夢中耳�！庇谑菑�(fù)共傾談，坐以達(dá)曙。女臨去，囑勿晝眠，留待夜約。楊諾之。因于午后薄飲[59]，乘醺登榻，蒙衣偃臥。忽見女來，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闔門語，聞?dòng)腥耸瘬腴T[60]。女驚曰：“仇人至矣!”楊啟戶驟出，見一人赤帽青衣[61]，猬毛繞喙[62]。怒咄之。隸橫目相仇[63]，言詞兇謾[64]。楊大怒，奔之。隸捉石以投，驟如急雨，中楊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所，遙見一人，腰矢野射[65]。審視之，王生也。大號(hào)乞救。王生張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66]。楊喜感謝。王問故，具告之[67]。王自喜前罪可贖，遂與共入女室。女戰(zhàn)惕羞縮，遙立不作一語。案上有小刀，長僅尺余，而裝以金玉：出諸匣，光芒鑒影。王嘆贊不釋手。與楊略話，見女慚懼可憐，乃出，分手去。楊亦自歸，越墻而仆，于是驚寤，聽村雞已亂鳴矣。覺腕中痛甚：曉而視之，則皮肉赤腫。
停時(shí)[68]，王生來，便言夜夢之奇。楊曰：“未夢射否?”王怪其先知。楊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憶夢中顏色，恨不真見;自幸有功于女，復(fù)請先容[69]。夜間，女來稱謝。楊歸功王生，遂達(dá)誠懇。女曰：“將伯之助[70]，義不敢忘。然彼赳赳[71]，妾實(shí)畏之。”既而曰：“彼愛妾佩刀。刀實(shí)妾父出使粵中[72]，百金購之。妾愛而有之，纏以金絲，瓣以明珠。大人憐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愛相贈(zèng)[73]，見刀如見妾也。”次日，楊致此意。王大悅。至夜，女果攜刀來，曰：“囑伊珍重，此非中華物也[74]�！庇墒峭鶃砣绯�。
積數(shù)月，忽于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面紅而止者三。生
抱問之。答曰：“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75]，白骨頓有生意。但須生人精血，可以復(fù)活�！睏钚υ唬骸扒渥圆豢�，豈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76]，然藥之可愈�！彼炫c為歡。既而著衣起，又曰：“尚須生血一點(diǎn)，能拚痛以相愛乎?”楊取利刃刺臂出血;女臥榻上，便滴臍中。乃起曰：“妾不來矣。君記取百日之期，視妾墳前，有青鳥鳴于樹頭[77]，即速發(fā)冢�！睏钪�(jǐn)受教。出門又囑曰：“慎記勿忘，遲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楊果病，腹脹欲死。醫(y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浹辰而愈[78]。計(jì)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侍[79]。日既夕，果見青鳥雙鳴。楊喜曰：“可矣�！蹦藬厍G發(fā)壙[81]。見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溫。蒙衣舁歸，置暖處，氣咻咻然[81]，細(xì)于屬絲[82]。漸進(jìn)湯[83]，半夜而蘇。每謂楊曰：“二十余年，如一夢耳�！�
注釋：
[1]泗水：又叫泗河，源出山東省泗水縣;因四源合為一水，故名。
[2]蕭蕭：風(fēng)吹草木聲。
[3]夜闌;夜深。
[4]凄斷：凄絕;心境非常凄涼。
[5]“玄夜凄風(fēng)卻倒吹”二句：意思是，在這漆黑的夜間，冷風(fēng)挾著潮氣一陣陣向人襲來，飛動(dòng)的螢火蟲時(shí)而掠過叢草，時(shí)而停落在衣裙上。玄夜，黑夜。凄風(fēng)，挾著潮意的冷風(fēng)。《詩·鄭風(fēng)·風(fēng)雨》：“風(fēng)雨凄凄�！眳s倒，猶言“顛倒”、”反復(fù)”。沾，附著。惹，觸及。韓，此處通“帷”，裙的正幅。[6]哀楚：袁怨凄苦。
[7]杌 (wù物)：坐具，短凳。
[8]珊珊：本來形容女子小步行進(jìn)，環(huán)相摩，其聲舒緩，這里義同款款、緩緩。
[9]“幽情苦緒何人見”二句：意思是，衣衫單薄地佇立在初升的月下，這隱秘凄苦的心情有誰知道呢?幽情苦緒，隱秘而凄苦的心情。翠袖，翠色的衣袖，代指女子衣衫。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10]斂衽：整斂衣襟 (一說衣袖);指舊時(shí)女子敬禮的動(dòng)作。參《陔馀叢考》。
[11]瘦怯凝寒：身軀瘦削，舉止畏怯，肌膚凝聚了一股寒氣。
[12]若不勝 (shēng升)衣：仿佛經(jīng)不起衣服的重量。
[13]隴西：縣名，即今甘肅省隴西縣，明清為鞏昌府治。又，今甘肅東南部一帶，秦漢為隴西郡地，亦相沿稱為隴西。
[14]流寓：漂流寄居。
[15]殂 (cú徂)謝：猝死。
[16]孤寂如鶩 (wù 務(wù))：孤單寂寞得像失群的野鴨。鶩，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騖”。
[17]思久不屬(zhǔ主)：文思久不連貫。意思是長期思路未通，因而前詩未能成篇。
[18]雞頭之肉：喻女子乳頭。雞頭，芡實(shí)的別名。相傳楊貴妃浴后妝梳，褪露一乳，唐明皇捫弄云：“軟溫新剝雞頭肉�！币姟堕_元天寶遺事》。
[19]羅唣：糾纏，騷擾。
[20]連昌宮詞：唐代元稹所作七言長篇敘事詩!借宮邊老人敘述連昌宮的興廢盛衰，批評了唐玄宗晚年的荒淫貪腐，寄托了作者對清明政治的向往。連昌宮，唐行宮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宜陽縣，距洛陽不遠(yuǎn)。
[21]剪燭西窗：夜深燈前，親切對語。李高隱《夜雨寄北》(北，一作內(nèi))詩：“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shí)�！笔菍懛蚱蘧脛e重聚情事的佳句。
[22]輒：從二十四卷抄本改，底本作“輟”。
[23]惡客：野蠻粗俗的客人。
[24]魚水：魚水相得;喻夫妻和好�！豆茏印ば枴罚骸盎腹构苤偾笃�，甯戚應(yīng)之曰：‘浩浩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慮之�！咀釉唬骸娪兄汉坪普咚�，育育者魚，未有室家，則召我安居。子其欲室乎?’”后因以魚水喻夫婦相得。[25]甚于畫眉：夫妻感情親密，比起丈夫親自為妻子畫眉，更進(jìn)一層�！稘h書·張敞傳》：張敞，字子高，宜帝時(shí)為京兆尹。無威儀，為婦畫眉。有司奏之。召問，對曰：“臣聞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盵26]宮詞：以宮庭生活為題材的詩。用《宮詞》為題始自中唐王建，大歷中著《宮詞》百首。其后歷代皆有繼作，為詩中一類，大都是五七言絕句體。
[27]棋枰：指圍棋棋盤。
[28]手談：下圍棋。 《世說新語·巧藝》：“王中郎 (坦之)以圍棋是坐隱，支公 (遁)以圍棋為手談�！�
[29]弦索：琴瑟琵琶之類弦樂器。
[30]蕉窗零雨之曲：以隔窗聆聽雨打蕉葉為意境的曲子。指一種聲情凄婉的曲子。
[31]卒聽：聽完。
[32]曉苑鶯聲之調(diào)：以清晨園林中流鶯啼鳴為意境的.、旋律明朗歡快的曲子。 [33]作�。鹤饔螒�。
[34]張皇：匆遽，慌亂。
[35]戲具：指上述琵琶、圍棋等娛樂用品。
[36]小字：小名，乳名。
[37]卷挾：把詩卷卷起，夾在腋下。
[38]所言伊何：跟你是怎么說的?伊，助詞，無義。
[39]喋喋向人：多嘴多舌地告訴別人。喋喋，多言貌。
[40]支托：支吾推托。
[41]窗友：同學(xué)。
[42]淹留：久留。
[43]撓：擾亂。
[44]白眼：用白眼球向人;表示冷淡、厭惡。晉阮籍見凡俗之士，則以白眼對之。見《世說新語·簡傲》注。
[45]浸：漸。
[46]嗚嗚惻惻：形容吐字引聲曼長而情調(diào)悲傷。
[47]悶損：悶煞。
[48]恚憤：怨恨，惱怒。[49]引去：退去。
[50]謝過不遑：忙不迭地告罪。
[51]愧恧 (n女去聲)：慚愧。
[52]齷齪(wò chuò沃綽)隸：賤的衙役。齷齪，卑污。
[53]清白裔：清白人家的女兒。裔，后代。
[54]輿臺(tái)：輿和臺(tái)，古代奴隸的兩個(gè)等級(jí)。 《左傳·昭公七年》：“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tái)�！�
[55]一線弱質(zhì)：猶言一介弱女。一線，喻孤單無助;弱質(zhì)，謂體質(zhì)單薄。
[56]齒妾在琴瑟之?dāng)?shù)：把我看作妻子。齒，列。琴瑟，喻夫妻。[57]必不聽自為生活：必定不會(huì)任其獨(dú)自掙扎求生。生活，求生存。[58]致死：拚命!拚死效力。
[59]薄飲;喝了少量的酒。
[60]石撾門：拿起石頭砸門。，握持。撾，擊。
[61]赤帽青衣：舊時(shí)宮府衙役的裝束。
[62]猬毛繞喙：嘴邊長滿刺猬毛般的硬須。猬毛，胡須粗硬開張的樣子。喙，嘴。
[63]橫目：立起眼睛，發(fā)怒、仇視的樣子。
[66]兇謾：兇橫狂妄。謾，言詞傲慢。
[65]腰矢野射：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獵。
[66]殪：死。
[67]具：全部，一一。
[68]停時(shí)：逾時(shí);過了一會(huì)兒。
[69]先容：事先介紹。
[70]將(qiāng羌)伯之助：指別人對自己的幫助，伯，對男子的敬稱。《詩，小雅·正月》：“載輸爾載，將伯助予�！眰鳎骸皩ⅲ�。伯，長�！�
[71]赳赳：勇武的樣子。 《詩·周南·兔》：“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72]粵中：古稱廣東、廣西之地。
[73]割愛：斷絕、舍棄心愛的人和物;后來多指以心愛之物予人。[74]非中華物：非中國所產(chǎn)。承上“購于粵中”，意謂出自海外，乃西洋之寶刀也。中華，中國。[75]煙火：煙火食，指人間熟食。
[76]念余日：二十多天。
[77]青鳥：相傳是西王母的使者，其形如鸞。
[78]浹辰：十二天。我國古代以于支紀(jì)日，自“子”至“亥”周十二辰，稱為“浹辰”，相當(dāng)于地支的一個(gè)周期。浹，周匝。辰，日。詳《左傳·成公九年》疏。
[79]插：又作、鍤;掘土的工具，即鐵鍬。
[80]發(fā)壙 (kuàng礦)：掘開墓穴。
[81]咻咻(xiū xiū休休);呼吸急促聲。此從青本，底本作“休休”。
[82]屬 (zhǔ主)絲：一絲相連;喻氣息微弱。
[83]：當(dāng)作“”(yí飴)，稀粥，米湯。詳 《說文》段注。
譯文：
楊于昆從外地遷到了泗水邊上居住。他的書房面對一片空曠的荒野，院墻外有不少古墓。每到晚間，白楊蕭蕭，聲音就像那奔騰的波濤。一天深夜，他秉燭獨(dú)坐，感到無限凄涼。忽然聽到墻外有人在吟誦：
黑夜刮起清凄的旋風(fēng)，
流螢掠過草地?fù)湎蚝煓?.....
這哀傷凄楚的詩句，不斷反復(fù)吟哦。仔細(xì)一聽，聲音細(xì)脆柔婉，好像是個(gè)女子。楊生很感蹊蹺。第二天一看墻外，沒有一點(diǎn)人影，只有一條紫色的帶子，失落在荊棘之中，就拾起來放在窗臺(tái)上。到了夜里二更時(shí)分，那凄涼的詩句又像昨夜一樣吟誦起來。楊生搬來個(gè)方凳踩著往墻外看，吟哦聲立刻停止了。于是，楊生才明白了，這本是一個(gè)鬼。但盡管如此，楊生卻非常傾慕她。第三天晚上，他伏在墻頭等待。一更快要過去時(shí)，就看到有個(gè)女子慢慢從草叢中閃出來，手扶小樹，低著頭吟誦那哀傷的詩句。楊生輕輕咳嗽一聲，那女子馬上就隱沒在荒草中了。楊生就隱伏在墻下等待著，聽到這女子吟誦完之后，隔著墻接續(xù)下去吟道：
這寂寞哀傷誰能體察?
單衫兒怎耐月上時(shí)的清冷?
過了好長時(shí)間?仍然是一片沉寂。楊生才回到屋里。剛剛坐下，忽然看見一個(gè)美人從外面進(jìn)來，扯起衣角兒施禮道：“因?yàn)榫幽莻�(gè)風(fēng)雅的文人，我才這樣膽怯地躲著您�！睏钌芨吲d，拉她坐下，只見她瘦懨懨怯生生的，身上帶著外面的寒氣，單薄得好像禁不住衣衫的分量。楊生問她：“你家鄉(xiāng)在哪里?寄住此地很久了嗎?”女子回答道：“我是隴西人，隨父親漂泊異鄉(xiāng)，17歲暴病夭亡，至今已有20多年了。九泉之下，荒涼曠野，我寂寞得有如孤單的寒鴉。我所吟誦的詩句，本是我自己所作，用來寄托我的悲怨、愁恨的情懷。我苦思了好久沒有作定，承蒙您代我續(xù)寫，使我在九泉之下感到欣慰。”楊生想拉她求歡，女子緊皺眉頭說：“我本是墳?zāi)估锏目莨�，不比生人，和我這鬼魂兒歡合，要減陽壽的。我實(shí)在不忍加禍于您呀!”楊生才作罷。他又把手伸到女子胸前撫摸，感到女子的雙乳還像姑娘一樣豐滿堅(jiān)實(shí)，又想看她裙下的一雙小腳。女子低頭笑道：“瘋秀才你可太能鬧了!”楊生捏著她的腳撫弄著，只見她穿著月白色絲襪，一只腳上系著一縷彩線，另一只腳上系著一條紫色襪帶了。就問：“為什么不都系上襪帶?”女子說：“昨天晚上躲避你的時(shí)候，不知丟在哪兒了�！睏钌f：“我給你換一只來。”說著就從窗臺(tái)上取下那只襪帶交給女子。女子驚奇地問是從哪兒得來的，楊生告訴了她是怎么回事，女子就解下彩線換上了襪帶。后來她又隨便翻閱桌上的書，當(dāng)看到唐代元稹寫的《連昌宮詞》時(shí)，慨嘆道，“我在世時(shí)最愛讀這首詩，今天又看到它，真像做夢一樣�！睏钌退勗�，覺得她非常聰慧可愛。楊生和她在窗下剪著燈花一起夜讀，就像得到了一個(gè)好朋友。從此后，每天晚上只要聽到她的吟誦聲，過不一會(huì)她一定會(huì)來到。女子常常囑咐楊生：“請你嚴(yán)守秘密，不要對外人說。我從小就膽小，怕來些惡客欺負(fù)�！睏钌饝�(yīng)保密。兩人感情融洽，如魚得水，雖然沒有同床共枕，但比夫妻還要親密和幸福。女子常常在燈下為楊生寫字，字體端正柔媚，又自選詩曲上百首，抄下來誦讀。她還讓楊生準(zhǔn)備了圍棋、琵琶，每天晚上教楊生下圍棋，不下棋就彈琵琶，奏《蕉窗零雨》曲，聲調(diào)凄酸，感人肺腑，楊生傷心得聽不下去，女子又改奏《曉苑鶯聲》，聽了頓時(shí)覺得心胸舒暢。兩人在燈下盡情玩樂，不知不覺天就快亮了。每當(dāng)見到窗口曙光拂照，女子就慌慌張張離去。
有一天，有位薛生來訪，正趕上楊生在睡午覺�？吹剿堇镉信煤推寰郑蛑浪瓉聿⒉簧朴谇倨�，翻書時(shí)又看見所抄寫的詞曲，字跡非常工整秀麗，就更加起了疑心。楊生醒后，薛生問：“你準(zhǔn)備這些樂器、棋盤干什么用呀?”楊生說：“我想學(xué)一學(xué)�！毖ι謫柲切┰~曲是誰抄寫的，楊生又支吾搪塞說是別的友人寫的。薛生反來復(fù)土地端詳，看見最后一頁有一行小字：“某月某日連瑣書。”就笑遭：“這是姑娘的小名，你怎么騙人呀?”楊生非常尷尬，一句話答不上來。薛生更拼命刨根問底，楊生就是不說。薛生要把詞曲抄本拿走，楊生更加不安，就把實(shí)話告訴了他。薛生要求見一見連瑣，楊生就向他敘述了讓他保密的囑咐�？墒茄ι瞿竭B瑣的心情太急切了，楊生不得已答應(yīng)了他。夜間，連瑣來了，楊生代薛生向她致意，連瑣怒道：“我告訴你什么來的?想不到你竟多嘴鄉(xiāng)舌當(dāng)別人亂講!”楊生說出薛生強(qiáng)求的情況表白自己，連瑣說：“我和你的緣分算是完了!"楊生百般勸慰，連瑣始終愁眉不展，起身告別道：“我暫時(shí)躲一躲他�！�
第二天，薛生又來了，楊生替連瑣說了不愿見面的意思。薛生懷疑楊生騙他。晚上他又和兩個(gè)同窗學(xué)友同來，借故不走，成夜喧嘩吵鬧，楊生非常厭煩。可又對他們無可奈何。這幾個(gè)人鬧了幾夜，見沒有動(dòng)靜，感到無聊，都有離去的意思，吵鬧聲也漸漸消停下來。忽然又聽見了吟誦聲，幾個(gè)人一聽，那聲音真是凄婉欲絕。薛生正出神地傾耳細(xì)聽，同來的一位武生王某，撿起塊大石頭向墻外拋去，大喊道：“扭扭捏捏不見客人，念的什么好詩!哭哭啼啼，叫人聽了發(fā)煩!”吟誦聲立刻停住了。大家都很埋怨王某，楊生更是氣得滿面怒容，斥責(zé)了他幾句。第二天，這些人才離去。楊生獨(dú)自住在空房，盼望連瑣再來，可是連個(gè)人影都沒見。過了兩天，連瑣忽然來了，哭著說：“你招引來的這幫兇惡的客人，快要把我嚇壞了!”楊生連忙認(rèn)錯(cuò)道歉。連瑣急匆匆地走了，對他說：“我早就說咱們的緣分完了，從此分手吧。”楊生想挽留時(shí)，她早已渺無蹤影了。等了一個(gè)多月，連瑣再也沒有來過。楊生十分想念她，茶飯不思，骨瘦如柴，真是追悔莫及。
一天晚上，楊生正在獨(dú)自飲酒，連瑣忽然掀開門簾進(jìn)來，楊生欣喜萬分地說：“好妹妹你原諒我了嗎?”連瑣淚灑衣襟，默默無言。楊生急忙問她是怎么回事，連瑣欲言又止，終于說：“我慪氣走了，又有急事求人，難免有些慚愧。”楊生再三盤問，連瑣才說：“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個(gè)骯臟x賤的衙役，硬逼我當(dāng)他的小老婆，可惜我清白人家出身，怎么能委委屈屈受這種x賤死鬼的侮辱!可是我只是個(gè)柔弱的女子，我又怎能抗拒得了?你如果還肯把我當(dāng)成你的妻子一樣看待，一定不能聽之任之�！睏钌犕甏笈瑲鈶嵉靡�，可是又顧慮人和鬼不在一界，自己有力使不上。連瑣說：“明天晚上早點(diǎn)睡覺，我到夢中去找你。”于是兩人又促膝談了些知心話，一直坐到天亮口連瑣臨走時(shí)，囑咐楊生白天不要睡覺，專等夜晚夢中相見。楊生答應(yīng)了。因?yàn)槲绾笊陨燥嬃它c(diǎn)酒，有些醉意，蒙了件衣服躺在床上睡著了。忽然看到連瑣來了，交給他一把佩刀，拉著他的手來到一座院落，剛關(guān)上門，想問問連瑣，就聽見有人用大石頭砸門。連瑣驚慌地說：“仇人來了!”楊生開門猛然迎了出去，看見一個(gè)人，紅帽青衣，一臉刺猬一樣的絡(luò)腮胡子，就憤怒地斥責(zé)這個(gè)家伙。這個(gè)衙役也橫眉立目，十分兇狠地叫罵。楊生大怒，沖上去和這個(gè)家伙拼命。這個(gè)家伙就拿石頭打他，石塊像急雨一般飛來，打中了楊生的手腕，疼得他握不住佩刀。正在危急之時(shí)，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gè)人，腰間掛一張弓，正在射獵。細(xì)一看，是那位武生王某。楊生大聲求救，王某張起弓急忙趕來，一箭射中那衙役的大腿，再一箭把他射死了。楊生非常高興地感謝王某。王某問楊生怎么來在這里，楊生就說明了原委。王某自認(rèn)為已經(jīng)將功折罪，就和楊生一塊來到連瑣屋里。連瑣戰(zhàn)戰(zhàn)兢兢，十分羞怯害怕，遠(yuǎn)遠(yuǎn)站在那里，一聲不響。王某看見桌上有一把小佩刀。才一尺多長，刀把上鑲嵌著金玉，從刀1匣里取出來，只見刀光閃閃，可以照出人影。王某連聲贊嘆，愛不釋手。他和楊生又略略說了幾句，見連瑣這樣羞怯可憐，也就告辭而去口楊生也回到自己家去，越墻而入，跌倒在地，猛然驚醒，此時(shí)已是村雞亂叫的時(shí)候了。只覺得手腕很疼，天亮了，一看，皮肉都紅腫了。中午時(shí)分，王某來了，就說夜間做了一個(gè)怪夢，楊生問他：“沒夢見射箭嗎?”王某很奇怪他怎么能先知道自己的夢。楊生伸出手來讓王某看，并且把始末告訴了他。王某回憶起夢中所見到的連瑣的姿容，遺憾的是不能真正見一面，他自以為對連瑣有功，又請楊先生給連瑣通個(gè)消息。夜晚，連瑣來道謝。楊生說應(yīng)當(dāng)歸功于王某，并代王某表示了求見的懇切心情口連瑣說;“王某救助之恩，義不敢忘。但他是個(gè)赳赳武夫，我實(shí)在怕他�！苯又终f：“我看得出王某很喜愛我這把佩刀。這把佩刀本是我父親出使南粵的時(shí)候，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來的。我非常珍愛這把刀，纏上金絲，鑲上明珠。父親可憐我年少天亡，用這把佩刀給我殉葬。今天我愿意忍痛割愛贈(zèng)送給王某，見到佩刀就和見到我一樣�！钡�2天，楊生把連瑣的意思告訴了王某，王某十分高興。到了晚上，連瑣果然把佩刀帶來了，并且說：“請囑咐王某好好保存，這本不是中國出產(chǎn)的東西呀�！睆拇耍B瑣和楊生來往又和當(dāng)初一樣了。
過了幾個(gè)月，有天晚上連瑣在燈下笑臉看著楊生，好像要說些什么，臉羞得通紅，幾次欲言又止。楊生抱住她問有什么事，連瑣說：“這么長時(shí)間蒙受你的憐愛，我得到了活人的生氣，吃些人間煙火飲食，覺得枯骨忽然獲得了新的生命�？墒沁�需要活人的精血，才能使我復(fù)活。”楊生笑道：“本是你不肯，難道是我愛惜那點(diǎn)精血嗎?”連瑣又說;“你和我同居后，一定要大病20多天，但是吃藥可以治好�！庇谑莾扇斯舱須g娛。連瑣穿衣起床后又說：“還需要一點(diǎn)活人的鮮血，你能為了愛情忍受點(diǎn)疼痛嗎?”楊生就取來快刀在臂上刺出血來，連瑣躺下，把鮮血滴到她的肚臍中。然后連瑣起來說：“我不再來了。你記住以百日為期，看到我墳前有青鳥在樹上鳴叫，就馬上掘墳救我�！睏钌浅ＵJ(rèn)真地答應(yīng)了連瑣的囑托。連瑣臨出門，又囑咐到：“千萬記住，不要忘了。時(shí)間早了晚了都不行!”說完走了。
過了10幾天，楊生果然病了，肚子脹得要死，大夫給他吃了藥，瀉下來一些像污泥樣的臟東西，過了10幾天就好了。算到百日之期已到，楊生就讓家人帶著鎬頭等候在連瑣墓前。傍晚，果然看到有兩只青鳥在枝頭嗚叫，楊生欣喜地說;“行啦，開始吧�！庇谑菙厝デG棘，挖開墳?zāi)梗姽啄疽研酄�，而連瑣卻像活人一樣躺在那里。摸摸還微微有些熱氣，就蒙上衣服把她抬回家去，放到暖和地方。連瑣慢慢有了氣息，微微如細(xì)絲。又慢慢喂她一點(diǎn)湯水，到了半夜就蘇醒過來。后來，她常對楊生說：“20多年真像一場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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