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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孟子考孔子作《春秋》
在歷史上,第一個稱道孔子作《春秋》并給予崇高評價的人,是孟子。因此,對《孟子》的深入考察,是我們解開孔子作《春秋》之謎的最好鑰匙。
司馬遷說:“孔子興于魯而次《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jì)。”[1]但考《孟子》全書,未見引《春秋經(jīng)》,所引之文全出《左傳》,并有明稱“孔子惡乎取”者。本文從他對“孔春秋”的有關(guān)稱述,所引用的有關(guān)史料及其理論思想的淵源各方面,深入探考孔子所作《春秋》的性質(zhì),指出它即《左傳》藍(lán)本。從而否定了孔子所作為《春秋經(jīng)》的傳統(tǒng)誤說。
(一)從孟子的具體稱述考“孔春秋”的特點(diǎn)
《孟子、滕文公》這樣稱道〉:“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孟子于后面又說:“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是孟子對孔子作《春秋》的歷史功績所給予的崇高評價,他將其與大禹治水、周公安天下相提并論,說明它的歷史作用和影響之大。從孔子自詡“知我其唯《春秋》”之語,可見其亦自視甚高,不同凡響。需要指出的是,《春秋》并非孔子首創(chuàng)。在孔子之前,各國都已有《春秋》!秶Z、晉語》有“羊舌肸習(xí)于《春秋》”之語;《楚語》記載,申叔時對楚莊王太子的老師說:“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闭f明即使是“南蠻”的楚國,《春秋》也已以其“聳善抑惡”的特點(diǎn),被奉為了教課書!蹲髠鳌芬嘤涊d晉國使者出使魯國,曾觀書于魯大史,“見《易象》與《魯春秋》焉”。在這種情況下,孔子為什么還要作《春秋》?又為何對自已所作《春秋》如此自豪?《史記、太史公自序》對此有更具體的記載:“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雍之?鬃又灾挥,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卑福骸百H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是孔子作《春秋》區(qū)別于一般史官之作所在。它透露了“孔春秋”的獨(dú)特鋒芒。這當(dāng)是孔子說“知我”“罪我”的緣由之一?鬃拥倪@種革命批判精神,是“諸侯害之大夫雍之”的現(xiàn)實(shí)所激發(fā)出來的,是他作《春秋》的直接動力。而在兩千年的封建時代,歷代統(tǒng)治者及其衛(wèi)道士,千方百計(jì)抹殺掩蓋這一點(diǎn),篡改孔子作《春秋》的精神,其根源也正在這里。
《孟子、離婁章》還說道:“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則丘竊取之矣!泵献拥倪@段話,顯示了孔子所作《春秋》在具體內(nèi)容上的特點(diǎn)。“其事則齊桓晉文”,說明他寫的主要內(nèi)容是春秋時期以齊桓晉文為代表的爭霸戰(zhàn)爭。孔子曾說過,“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正如楊伯峻先生所說,孔子這段話可能是從考察歷史,猶其是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shí)所得出的論斷。齊自齊桓稱霸,到孔子所生活的時期,經(jīng)歷了孝、昭、懿、惠、頃、靈、莊、景、悼、簡十公,至簡公被陳恒所殺,恰恰是十世。晉自文公稱霸,歷襄、靈、成、景、厲、平、昭、頃九公,亦近十世,故曰“十世希不失”。魯國自大夫季友掌權(quán),歷文子、武子、平子、桓子,恰歷五代,故曰“五世希不失”。這段話,反映了孔子對春秋二百四十年歷史經(jīng)驗(yàn)的深刻總結(jié)?鬃訛槭裁匆獙憽褒R桓晉文之事”?這正是孔子對春秋時期的客觀現(xiàn)實(shí)和歷史規(guī)律準(zhǔn)確把握的結(jié)果。齊桓晉文稱霸,標(biāo)志著“天下無道”的開始。而這個“無道”,不僅僅是指諸侯的僭越,還包括周天子的“無道”—周室東遷,就是他“無道”、失政的結(jié)果。什么是孔子的“道”?那就是《論語》中一再稱說的治國以禮,“為政以德”,百姓足衣足食,“庶民不議”?鬃訉憽褒R桓晉文之事”,也許正是為了“行道”,為了探索歷史之道。
“齊桓晉文之事”,是昏上亂下的春秋時期客觀現(xiàn)實(shí)的真實(shí)反映,故曰“其文則史”。至于對于他們的爭霸,孔子并非如封建經(jīng)學(xué)迂儒說的那樣,一概地全盤否定。這從孔子盛推輔助齊桓爭霸的管仲之功,就可以很清楚地得到證明:“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至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這段話深刻表明,孔子對爭霸戰(zhàn)爭的歷史意義,具有獨(dú)具只眼的理解和評價—它對于統(tǒng)一中原、維護(hù)華夏文明、推動歷史的進(jìn)步,具有極其深遠(yuǎn)的意義。這是后代迂儒所不可能看到和承認(rèn)的。而這恐怕也是孔子寫“齊桓晉文之事”的原因之一。
其次,孟子的這段話里,還有一個特別值得研究的問題,就是所謂“其義則丘竊取之矣”,作何理解。歷代經(jīng)學(xué)家把《春秋經(jīng)》推崇為孔圣人所作的寶典,然后從這部提綱式的“斷爛朝報”里,從只字片語中挖空心思,穿鑿出所謂的“春秋大義”,編出什么“日例”“月例”“爵例”“名氏例”等等無數(shù)“義例”,然怎奈自相矛盾,前后抵牾,無一可通。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人們對于“孔子作《春秋》”究竟是怎樣一部書,及所謂的“竊義”是什么,“竊”的又是什么“義”,這一系列問題,都沒有從根本上搞明白。
首要的也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孔子作的《春秋》是怎樣一部書,是否《春秋經(jīng)》?要搞清這個問題,顯然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決的。首先,從孟子說“其事則齊桓晉文”來說。在《春秋經(jīng)》里,對晉文的記載,僅于魯僖公二十八年有這么幾條:
“晉侯侵曹。晉侯伐衛(wèi)”
“晉侯入曹,執(zhí)曹伯以畀宋人!
“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zhàn)于城濮。楚師敗績!
“五月癸丑,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衛(wèi)子、莒子盟于踐土!
此外,就是于僖公三十二年記載:“冬,十有二月,己卯,晉侯重耳卒!边@就是《春秋經(jīng)》對晉文公的全部記載。與對其它各國諸侯的記載相比,僅從文字的數(shù)量上看,也當(dāng)不得孟子所說的“其事則齊桓晉文”之語。再從褒貶上說,寫晉文“侵曹”,用“侵”字,決非褒義。“入曹”“執(zhí)曹伯以畀宋人”,這行徑使人感到不大光采。至于記載踐土之盟,《經(jīng)》把魯侯放在首位,實(shí)際上掩蓋了晉文的霸主地位,這就尤其不符合“其事則齊桓晉文”的主旨!督(jīng)》對齊桓公的記載,雖然文字上多一些,但一字不提管仲,絲毫看不出“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的“管仲之力”,似乎也不合孔子對此有關(guān)的歷史評價。其次,《春秋經(jīng)》對“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的“亂臣賊子”也討伐不力,多有隱諱之筆。《春秋》弒君三十六,《經(jīng)》所書唯有二十六。隱諱失實(shí)如此,又如何當(dāng)?shù)妹献诱f的“亂臣賊子懼”之語?對此,前面已多有論及,茲不贅。
以上所說,僅依據(jù)孟子對孔子作《春秋》的直接稱述,仔細(xì)推敲,就令人大為懷疑,《春秋經(jīng)》究竟是否真是孔子所作《春秋》。當(dāng)然,這還只是間接的論證。我們還必須通過對《孟子》全部文章的深入研究中,才能作出更可靠更有力的論斷。
(二)從《孟子》所引《春秋》史料考“孔春秋”
孟子既然對孔子作《春秋》之功推崇如此之高,可說是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自然不會不引用其文。司馬遷《十二諸侯年表序》說:“是以孔子------興于魯而次《春秋》,------魯君子左丘明------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為《鐸氏微》;---虞卿上采《春秋》,------為《虞氏春秋》;呂不韋者,------刪拾《春秋》------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jì)。”據(jù)司馬遷之說,孟子曾引用孔子的《春秋》之文以著書。但考《孟子》全書,卻未見引用《春秋經(jīng)》,而唯見多處引用《左傳》。
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孟子有引其文而直接點(diǎn)明孔子者:“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 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取非其招不往也。”(《滕文公下》)此事不見于《論語》或《春秋經(jīng)》,惟見于《左傳》昭公二十年!睹献尤f章下》所記與此同,只多幾句:“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士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考《左傳》昭公20年所記,與此大同小異:“齊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進(jìn)。公使執(zhí)之,辭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旂 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故不敢進(jìn)。’乃是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韙之!被厩楣(jié)完全相同,只是一則招以“旌”,一則招以“弓”,但招虞人以皮冠則完全一致。主旨亦相同。只是文字略有出入(古人引用,常用其意而不必嚴(yán)格按原文)。但無疑是引自《春秋》(《左傳》),這是可以肯定的。孟子說的“守道”,指君臣之道;所謂“守官”,指“非其招不往”?鬃右幌?qū)ⅰ耙远Y治國”置于首位,“招虞人以旌,不至”,因非其招。故孟子說,“孔子奚取焉”?義取“非其招不往”的尚禮“守官”精神。案《左傳》成書于孔子身后,這段史實(shí),當(dāng)然不可能是孔子取自《左傳》,而只能是左氏取自“孔子史記”。這就有力地說明,孔子所作《春秋》,并不是《春秋經(jīng)》。
《孟子》所引用的《左傳》史實(shí),遠(yuǎn)非這一條!睹献、離婁下》:“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wèi),衛(wèi)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zhí)弓。吾死矣夫! 問其仆曰:‘追我者誰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淦驮唬骸坠,衛(wèi)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xué)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xué)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坠怪,曰:‘夫子何為不執(zhí)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zhí)弓’。曰:‘小人學(xué)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xué)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槭缚圯,去其金。發(fā)乘矢而后反。”此亦取材于《左傳》(襄公十四年)衛(wèi)國之事!肮(衛(wèi)獻(xiàn)公)出奔齊,孫氏追之。敗公徒于河澤。---初,尹公佗學(xué)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學(xué)射于公孫丁。二子追公。公孫丁御公。子魚曰:‘射為背師,不射為戮。射為禮乎?’ 射兩軥而還。尹公佗曰:‘子為師,我則遠(yuǎn)矣。’ 乃反之。------”案二則事實(shí)雖有參差,但學(xué)射師事的情節(jié)基本相同。孟子的“庾公之斯”與《左傳》的“庾公差”,僅一音之轉(zhuǎn)!耙迸c“尹公佗”亦音近而變。蓋孟子意在論交友師事之道,并未細(xì)考史實(shí)原書,故有乖違。但此亦無疑出自《左傳》。
又《孟子、萬章上》:“-----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chǎn)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不可諫而去之秦------” 案:百里奚,見于《左傳》僖公十三年:“冬,晉薦饑。使乞糴于秦。秦伯------謂百里:‘與諸乎?’對曰:‘天災(zāi)流行,國家代有。救災(zāi)恤鄰,道也。 ------”晉假道伐虢,宮之奇諫事,不見于《春秋經(jīng)》,唯見于《左傳》。僖公二年:“晉荀息請以屈產(chǎn)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國。”僖公五年: “晉侯復(fù)假道于虞以伐虢。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玩。一之為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 者,其虞虢之謂也。”
《孟子滕文公上》:“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贝艘嗳∽浴蹲髠鳌罚骸------夫陽虎有寵于季氏,而將殺季孫,以不利魯國,而求容焉。親富不親仁。------”(定公九年)
孟子全書未見引用“春秋經(jīng)”,但對《左傳 》之引用則達(dá)20處以上。又有引用其文者如《告子下》“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歸于好!贝艘娪凇蹲髠鳌焚夜拍辏骸扒,齊侯盟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歸于好!薄睹献印匪霓o,與《左傳》一字不差。
除了史實(shí),孟子的語言修辭也頗有取之于《左傳 》者。如《離婁下》“故為淵毆魚者,獺也;為叢毆爵者,鸇也;為湯武毆民者,桀與紂也。”“鸇雀”之喻,出典于《左傳》:“見無禮于其君者誅之,如鷹鸇 之逐鳥雀也!(文公18年)“視民如子,見不仁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襄公25年)
《孟子。梁惠王下》:“君之民,老羸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使老稚轉(zhuǎn)乎溝壑”(《滕文公下》)其“轉(zhuǎn)乎溝壑”之喻,“之四方”之語,最早見于《左傳》:“小人老而無子,知擠于溝壑矣”(昭公13年)“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襄公26年)
“時雨”之喻:《滕文公下》:“‘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蕓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贝恕皶r雨”之喻,借鑒于《左傳》:“季武子如晉拜師。---再拜稽首曰:‘小國之仰大國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輯睦,豈唯鄙邑?’
“土芥”之喻:《孟子、離婁下》:“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之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此出自《左傳》:“臣聞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國之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哀公元年)
《孟子公孫丑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是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背鲎浴蹲髠鳌沸11年:“林父之事君也,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 ------夫其敗也,如日月之食焉,何損于明?”案:《論語》中恰有此語:“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孝經(jīng)、事君章》引為:“子曰:‘君子之事上也,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從《孝經(jīng)》“子曰”之稱,更可證明《左傳》之語,出自孔子。
《孟子》全書對《左傳 》之引用甚多,卻只字不提左氏;對孔子作《春秋》推崇甚高,《春秋經(jīng)》則未見一引。若孔子所作《春秋》是《經(jīng)》,這就太悖理了,僅從邏輯上就難以講通。更何況,孟子引《左傳》文而明稱“孔子惡乎取”者,進(jìn)一步雄辯地證明,孔子所作即《左傳》的藍(lán)本。
(三)從《孟子》的思想淵源考孔子《春秋》
孟子不僅大量引用《左傳》其文其事,更重要的是,在思想觀念上,亦多方面深受其浸潤,甚至可說是與《左傳》一脈相承。
首先,其民貴君輕的民本思想,即淵源于《左傳》。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 (《孟子、盡心》)這種觀點(diǎn),不僅與法家思想絕然對立,而且也是其它各家都沒有說過的。乍看起來十分新奇大膽,其實(shí),它導(dǎo)源于《左傳》!蹲髠鳌滴墓暧涊d:“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プ釉唬骸埨诿,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笥以唬骸砷L也。君何弗為?’邾子曰:‘命在養(yǎng)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遂遷于繹。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在這里,《左傳》作者把民之“利”甚至提到了君之“命”之上。作者借邾文公之口說, “天生民而樹之君”,就是為了“利”民。君之“命”“在養(yǎng)民”。故為了利民,即便是君死也在所不惜!醋髠鳌低ㄟ^邾文公卜遷之事,首次表達(dá)了民貴君輕的新觀念。這是春秋時代人文主義發(fā)展的結(jié)晶,代表了時代的心聲,也是作者的仁學(xué)思想的最高表現(xiàn)。襄公二十五年,《左傳》作者又借晏子之口,說:“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shí)?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 誰敢任之?”這是把社稷置之于君之上,且明確表示:“臣君者”,其宗旨非為君一己盡愚忠,而是“社稷是養(yǎng)”。并把君“為社稷 ”還是“為己”、為公還是為“私”鮮明地對立起來,這在觀念上,同樣是一個很大的進(jìn)步。很顯然,這是以周天子為代表的“家天下”崩潰,以民、以社稷 為基礎(chǔ)的“國天下”的時代將興起的歷史反映。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正源于《左傳》,是對〈左傳〉的繼承和發(fā)展。
而《左傳》的這種思想,與孔子的思想,是否吻合,有沒有矛盾呢?在傳統(tǒng)的封建時代經(jīng)學(xué)家那里,總是強(qiáng)調(diào)孔子“尊王”“君君臣臣”的一面,而完全抹殺了孔子的批判現(xiàn)實(shí)的一面。其實(shí),仔細(xì)看看《論語》,孔子決非頭腦冬烘的迂夫子。他的學(xué)生子路曾特地問過這樣的問題:“‘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唬 ‘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貢曰:‘管仲非仁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釉唬汗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至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憲問》)孔子并不以傳統(tǒng)的所謂“叛君”行為為“不仁”“不忠”,相反,卻首先從“民”的“受其賜”的角度,給予管仲以從未有過的崇高評價。事實(shí)上,孔子衡量和評價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與統(tǒng)治階級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相同,他是把“民”置于“君”之上的。不僅如此,據(jù)《論語》記載,“公山弗擾以費(fèi)畔,召,子欲往。子路不悅,”孔子用“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為解。又“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鹈Z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jiān)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其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陽貨》)孔子竟要到叛逆者那里去就仕,實(shí)行他的政治理想。這與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xué)家所宣傳的“尊王”“君君臣臣”更是南轅北轍?鬃臃Q道歷史上的逸民高士伯夷、叔齊、柳下惠等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身中清,廢中權(quán)”,同時坦承:“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微子》)如果把孔子的這一切言行聯(lián)系起來看,那么,我們就會理解,孟子說孔子是“圣之時者”的真正含義—他早已看穿了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的貪腐,跳出了“愚忠”的封建牢籠?鬃幼非蠛屯瞥绲模炔皇恰爸揖,也不是清高的逸士,而是利民、行道,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fù)。也正因此,才有膽識寫出“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春秋》。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孟子的“民貴君輕”思想與《左傳》、與孔子是一脈相承的。
其次,從民本思想出發(fā),孟子還提出“與民同樂”的觀點(diǎn)!睹献、梁惠王下》曰:“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疾首蹙額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薄皹访裰畼氛,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边@種與民同樂的思想,亦源于《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趙孟曰:“樂而不荒,樂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昭公二十五子太叔云:“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是故審行信令,---哀樂不失,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闭压觋套釉唬骸叭粲械轮鈨(nèi)不廢,上下無怨,動無違事,----是以鬼神用饗,國受其福。 ---其適遇淫君,外內(nèi)頗邪,上下怨疾,動作辟違,徒欲厭私,高臺深溝,撞鐘舞女,斬刈民力。------是以鬼神不饗其國以禍之。”晏子揭露齊國統(tǒng)治者 “布常無藝,征斂無度,宮室日更,淫樂不違,內(nèi)寵之妾肆奪于市,外寵之臣僭令于鄙,私欲養(yǎng)求,不給則應(yīng),民人苦病,夫婦皆詛,------雖有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昭公二十年)《左傳》準(zhǔn)確地揭示出封建社會貪腐的本質(zhì)特征:統(tǒng)治者把自己的享樂建筑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它將導(dǎo)致本身的滅亡;指出唯有 “樂而不荒,樂以安民”,才能“后亡”。孟子同樣揭露了:“王鼓樂于此”而使百姓“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的尖銳對立,指出只有“與民同樂”,才能 “王天下”。不難看出,孟子的仁政思想,都與〈左傳〉相承相襲,受其沾溉甚深。
此外,孟子著明的政治觀“勞心者治人,勞力 者治于人。治人者食于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币嗟弥凇蹲髠鳌罚骸熬觿谛,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襄公九年)“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成公13年)
再如,其“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之語,亦源于《左傳》:“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昭公4年)“凡諸侯小國,晉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靖其國家,以事大國,所以存也;無威則驕,驕則亂生,亂生必滅,所以亡也!(襄公27年)
又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出自于〈左傳〉:“------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當(dāng)五百人矣!藦陌坠娭Ec之言,說。告之故,辭。承之以劍,不動。勝曰:‘不為利諂,不為威惕,不泄人言以求媚者,去之。’”
又孟子的“交鄰國之道”亦承襲《左傳》。“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唯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唯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踐事吳。以大事小,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梁惠王下》)《左傳》:“子服景伯曰: ‘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國不信,伐小國不仁。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失二德者危。------禹合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今其存者無數(shù)十焉,唯大不字小,小不事大也!(哀公七年)
又,孟子承《左傳》《論語》提出“教民戰(zhàn)”的思想:“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堯舜之世。在戰(zhàn)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告子下》)案:這也是《左傳》的明確思想:“明恥教戰(zhàn),求殺敵也。”(僖公二十二年)“晉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義,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務(wù)利民。民懷生矣,將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宜其用。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子犯曰:‘民未知禮,未生其共。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禮。---出谷戍,釋宋圍,一戰(zhàn)而霸,文之教也!(僖公二十七年)“以教民戰(zhàn)”的思想,《論語》亦與之完全相吻合!白舆m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唬骸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同前)“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迂曉唬骸夭坏靡讯,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迂曉唬骸夭坏靡讯ィ谒苟吆蜗?’ 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顏淵》)《孟子》《左傳》與《論語》是高度一致的,它們都建立在民本思想的基礎(chǔ)上。關(guān)于晉文“教民戰(zhàn)”而霸之事,《國語、晉語》亦有記載:“文公即位二年,欲用其民,子犯曰:“民未知義,盍納天子以示之義:‘乃納襄王于周。公曰:‘可矣乎?’對曰:‘民未知信,盍伐原以示之信?’乃伐原。曰:‘可矣乎?’對曰:‘民未知禮,盍大蒐,備師尚禮以示之!舜笊L于被廬,作三軍。使郗谷將中軍,以為大政,郗溱佐之。子犯曰:‘可矣!北容^《左》《國》,后者僅有“示義”“示信”“示禮”,未有“安其居”“利民”使民“懷生”之義。顯然,《左傳》作者的思想更接近于《論語》,孔子一向認(rèn)為,“君子懷義,小人懷利!薄熬討训拢∪藨淹;君子懷刑,小人懷惠(《里仁》)!盀檎螄紫纫尠傩铡案弧、讓百姓 “足食”。要百姓“能戰(zhàn)”,首先自然要“利民”,“安其居”,而后“知義”。所以,《左傳》很可能是在原史料基礎(chǔ)上根據(jù)孔子的思想,進(jìn)行加工的。在這方面,孟子正是繼承了《左傳》及孔子思想,才提出了“仁政”的具體措施。孟子曰:“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唯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 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 ”(《梁惠王上》)
從上所舉,可見孟子的理論思想體系,受《左傳 》的影響相當(dāng)深廣。
《孟子》引用《左傳》雖不及《呂覽》《韓非子》多,但從上所述 ,已足見《左傳》對孟子的影響深刻。種種跡象表明,孔子所作《春秋》,可能就是今之《左傳》藍(lán)本。
注釋:
邵博《聞見后錄》卷二十一。轉(zhuǎn)引自沈玉成《春秋左傳學(xué)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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