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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時序的變位-敘事的生命選擇
分析時序的變位——敘事的生命選擇
第一節 倒 敘
請看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的頭幾行:
(A)“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憤怒 (B)他的暴怒招致了這場兇險的災禍,給阿開亞人帶來了受之不盡的苦難,將許多豪杰強健的魂魄打入哀地斯,而把他們的軀體,作為美食,扔給了狗和兀鳥,從而實踐了宙斯意志,(C)從初時的一場爭執開始,當事的雙方是阿特柔斯之子、民眾的王者阿伽門農和卓越的阿基琉斯。(D)是哪位神祗挑起了二者間的這場爭斗?是宙斯和萊托之子阿波羅,(E)后者因阿特柔斯之子侮辱了克魯塞斯,他的祭司,而對這位王者大發其火。他在兵群中降下可怕的瘟疫,吞噬眾人的生命!盵31](P1)(注:序號為筆者所加)
這里依次敘述了五個要素,我們把它們在敘事時間的排列定為A、B、C、D、E;A敘述阿基琉斯的憤怒;B敘述憤怒的結果:阿開亞人的苦難;C敘述爭執,它是憤怒的原因;D敘述爭執的挑起;E敘述挑起的原因;然后我們用1、2、3、4、5代表故事時間的順序,那么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搭配關系是:A4-B5-C3-D2-E1 。在這里,敘事時間幾乎與故事時間是倒著的——相反的順序。這是一個由表及里,由近到遠,由當下到過去的邏輯安排,使敘事空間向縱深發展,讓視界一下變得開闊起來,并且展現層層的梯度以及梯度間的內在連接,敘事的展現面由平面拓展為立體面,最后形成一個錯落有致、層層相因的有機整體,這是一種整體性的美化。同時,這個倒溯的過程,如同我們觀看一段回倒的錄象,它記錄著生命的溯向過程,許多未知的意義、模糊的含義、隱蔽的秘密等得到展現,因此也是生命意義的重構過程。
魯迅先生在《故鄉》中當“我”與母親談及親朋時有對閏土的倒敘: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奇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32](P49)
在這里,敘述者一下子倒回去三十年,回想其當年與閏土相識、相交、相熟到不得不分別的情景,特別是在這幅神氣的圖畫下,將一個可愛的、虎虎有生氣的少年展現在讀者面前。這是記憶深處的一張閃亮、鮮活的畫面,它是過去美好時光的永恒的凝駐,是青春和希望,是敘事的凸現面,處在敘事時間的優先位置。而隨著敘事時間的推進,我們在后面看到是一個頭戴破氈帽、面色灰黃、皺紋很深、手像松樹皮、滿臉凄涼麻木的當下現實中的閏土。這兩個前后的形象,在敘事上形成強烈的反差對比,如果說前者蘊含著期待與理想,后者則展現了破滅與現實;如果把前者類比為潮漲,后者則為潮落;前者是蓄積,后者是導泄,敘事張力如同決堤之洪水勢不可擋,這也許是敘述者力求要追求的悲劇性的詩化意境,唯其如此才有穿透力,才有發人震撼的悲壯效果。以上兩例均屬于倒敘,第一例屬于整體性的,第二例屬于局部性的,不論怎樣,它們都是在敘述中敘述者為一定的目的和要求,逆向于故事時間,追加敘述以往發生過的事情,使敘事時間置后于故事時間,明顯是敘事時間對故事時間的變位、調整,是一種敘事的美化手段,是人生歷史的再現過程,社會現實的批判過程,是生命意義的追問過程。
第二節 預 敘
與上相反,提前敘述某個從故事時間來說是后來發生的事件的敘述手段,則稱為預敘!邦A敘遠不如回敘(倒敘)那么頻繁出現,至少在西方傳統中是這樣!盵33](P86)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懸念會被取代,雖然這是一個合邏輯的判斷和少爭議的事實,但西方敘事作品中的預敘還是有著成功的范例的。如《俄狄浦斯王》中弒父娶母的“神示”!暗谥袊糯男≌f中,預敘卻采用得十分普遍,話本小說的作者常常在故事的開頭三言兩語將故事的大致經過,包括結果,預先告訴聽眾,以引起他們的興趣,然后再從容詳盡地展開故事,這幾乎成了一個慣例!盵34](P141) “三言”“二拍”中幾乎成定律的每篇開首的“篇首詩”,《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和太虛幻境等,均可視為預敘的種種表現形式。因為“故事大意,篇首詩已提綱挈領地概括了!盵35](P55) 如“好了歌”和太虛幻境就是對四大家族命運的先兆。正如楊義先生所言,中國傳統敘事中的預敘,“充滿對歷史、人生的透視感和預言感。于是預敘就不是其弱項而是其強項!盵36](P152) 所以“一些寫得好的預敘,盡可以當作富有象征意蘊的寓言來讀,”[37](P153) 以至于“最妙的預敘,是詩又是哲學!盵38](P156) 因此不論是《俄狄浦斯王》還是《紅樓夢》,預敘點燃和增亮了我們對宇宙人生命運的哲理性理解之明燈,在到達一種深層意境的美化效果上是異曲同工的。
從讀者的接受角度來看,如果我們關注懸念的轉化,“盡管由于預敘事先揭破故事的結果,破壞了讀者發現最終結局的閱讀期待,但它卻造成另一種性質的心理緊張!盵39](P142) 如果我們留意閱讀的接受過程,預敘“使讀者產生希望知道導致預敘的事件產生的原因,填補從當前時刻到預敘事件之間的空白的迫切心理。因而,預敘用得好,不僅不會減損敘事的效果,反而會增加敘事的效果!盵40](P12) 故此與倒敘相反,預敘使敘事張力由結果到原因,由已成到未定,由靜到動,形成具體、生動、直觀的美化效果。
第三節 倒敘和預敘的融合
除此之外,倒敘和預敘結合在一起運用,特別是在詩歌類中非常精當凝練的敘事里,其審美意義和生命流程則展現得更為生動活躍、意境幽深。
夜雨寄北 (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41](P536)
非常有趣的是,本詩中的敘事時間以預敘和倒敘兩種形式先后出現,作雙向的穿梭。何當共剪西窗燭是預想憧憬之境,卻話巴山夜雨時是倒敘重溫之境,于此兩境之中,詩人思妻戀家之情體現為一種猛進、徐回的雙向過程。
鄉愁(余光中)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今天,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母親在里頭,我在外頭。
明天,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盵43](P199)
如果我們認定敘事的當下為“今天”,那么“小時侯”和“長大后”則為對過去鄉愁的倒敘,“明天”則為對將來鄉愁的預敘,這種鄉愁的生命戀情,便以現在為起點,分別向過去和將來分頭發射,構成豐滿、深廣、聯動的審美意境。
而在英文詩中,由于英文具有時態性,故其倒敘和預敘的情況便一目了然,如英國詩人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孤獨的刈麥女》(The Solitary Reaper)。
The Solitary Reaper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n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h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flowing with the sand.
此第一段以現在的時態敘述刈麥女獨自盡情歌唱。
No nightingale did ever chaunt
More welcome notes to weary bands
Of travellers in some shady haunt,
Among Arabian sands:
A voice so thrilling ne’er was heard
In spring-time from the cuckoo-bird
Breaking the silence of the seas
Among the farthest Hebrides.
此段為過去時態,以對比和類比的手法贊頌了刈麥女非凡的歌聲。
Will no one tell-me what she sings? —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s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44](P191-192)
此段以將來時態發問:刈麥女到底唱了什么?然后進行種種猜測。
通過以上中外古今的詩例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人類的肉體或物質性生命只能按照過去—現在—將來的單向發展,然而人類的精神性生命卻能以過去、現在、將來任何一點為起點,作向前或向后的雙向流動,這樣就對生命意義起著重構或顛覆的雙重作用。倒回過去,妻子雖死復生,;預料未來,妻子已變得既熟悉又陌生。文學的這種獨特的認知方式是根植于人的特性,因為人在本質上是作為一個精神主體而存在的。“所謂精神主體,指的是人在認識過程中與認識對象建立主客體關系,人作為主體而存在,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去認識的。這時人是精神的主體!盵45](P299) 除了作為一種獨特的認知方式,更重要的是,它還表現為一種審美價值屬性的評判。即:“藝術對于我們人生實踐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它作為藝術家所創造的一種美,不僅只是對現實生活中現存的美的一種反映,而且體現著藝術家在一定審美觀點和審美理想指導下對他所反映的客觀現實的一種態度和評價!盵46](P62) 基于以上的兩種具體方式,文學解釋的最終目的是什么?試想,文學離開了對人的生命存在的關注和生命價值的探討,文學的解釋便會成為無的之矢,因此:“文學解釋即在于深刻地理解生命本身從而對個體生存形成一種生命啟示,也就是說,文學解釋既是關于文學自身的事,又是關涉人類精神與思想發展的事。”[47](P31)
另外,時序在敘事中還可以一種非時序的形式出現。主要有兩種形式:其一是作塊狀的分布,即故事被分割成幾個獨立的片段,每一個片段內部的敘事時間呈時序狀態,而整個故事呈現非時序的狀態。其二是作點射狀的分布,即由一個具體的故事時間點向多角度進行敘事時間的伸展,形成一種立體、多維度的效果,整個故事也呈現出非時序的狀態
總的來說,雖然只是一個時序的變位,看似一個簡單的前后挪動、調整或變形,實質上暗含了敘述者的價值取向、哲學意蘊和審美旨趣等。這只是次序的先后,如果我們聚焦于時間的長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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