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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詩詞曲賦
不同于其他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不是可有可無的閑文，而是與小說的情節(jié)與人物的描寫成了有機(jī)的部分。而且大多數(shù)詩詞曲賦與人物描寫和情節(jié)根本就是融合成了一個整體。如果不能很好地讀解《紅樓夢》書中的詩詞曲賦，你就不能真的讀懂《紅樓夢》。下面，歡迎蔡義江先生為我們演講《紅樓夢》的詩詞曲賦。
我想講五個。第一個問題是：“是小說家還是詩人？”我們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和《紅樓夢》聯(lián)系在一起，馬上就會想到曹雪芹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其實(shí)呢，他活著的時候，朋友憶述起他的時候，就很少有人講他是寫小說的。當(dāng)時小說的地位不像詩詞那么高，是閑書。今天的小說家地位蠻高，聲譽(yù)蠻高。過去能寫詩詞、能寫文章才是好。所以總是把他看成擅長于寫詩詞曲這樣的一個詩人。比如敦敏就講“逝水不留詩客杳”。這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后，他悼念他的詩里講到的。像水一樣，過去的就留不住了�！霸娍丸谩�，詩客死了，沒了。詩客就是詩人。還把他比作我們上的著名詩人。比如說“詩才憶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國時，建安文學(xué)中，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敦敏的弟弟敦誠呢，把他比喻為阮籍，“狂于阮步兵”。阮籍做過步兵校衛(wèi)，過去常常以官職來稱人。曹雪芹是很狂的。他說“步兵白眼向人斜”。對世上，他看不起的人，白眼相向。這本來是說阮籍看人，有青眼、白眼，喜歡的人就是青眼，就是眼珠對著他，看不起的人，眼珠就不見了，就全是眼白。曹雪芹也是很傲的。所以講“步兵白眼向人斜”。還把他比為劉伶。劉伶是晉代“竹林七賢”里的一個詩人，他喜歡喝酒。后來，曹雪芹死了以后，敦誠就講“鹿車荷鍤葬劉伶”，葬劉伶，就是葬曹雪芹。劉伶這個人除作詩以外還喜歡喝酒。他老是坐著小車，就是鹿車，帶著一個鋤頭，就是荷鍤。他一面喝酒，一面和仆人講，如果我喝酒醉死的話，你就把我埋掉，把他比作劉伶。還有個朋友，張宜泉，也是在懷念曹雪芹時寫“謝家池塘?xí)月断恪薄０阉葹橹x靈運(yùn)。這首詩，有《紅樓夢》的人認(rèn)為，張宜泉是不是和曹雪芹是朋友呀？前面序言里講曹雪芹，會寫詩，全首詩里沒有講曹雪芹會寫詩呀？我說頭四個字就是寫他會寫詩。把曹雪芹他家住的前面那汪水，稱為“謝家池塘”，因?yàn)橹x靈運(yùn)寫過非常好的五個字“池塘生春草”，所以比曹比謝叫“謝家池塘”。當(dāng)然比曹雪芹，講得最多的還是說他像李賀，唐代的一個薄命詩人，很年輕時就死了。敦誠詩里講“詩追李昌谷”，昌谷是個地名，李賀的家鄉(xiāng)，在河南。是說曹雪芹的詩可以超過李賀了。還說“愛君詩筆有奇氣”，我喜愛你的詩寫得有不同于常人的那種構(gòu)思，那種氣概，很新奇�！爸弊凡绕苹h樊”，也是追李昌谷的意思�！捌苹h樊”，就是把李賀的范圍，把他的境界都突破了，突破了他的范圍。還有說“牛鬼遺文悲李賀”，這是悼念他死時候的詩，你遺留下來的文章，既詩歌，就像李賀一樣，這使我悲傷。李賀詩很怪，所以唐代詩人杜牧，給他詩集寫序言的時候講，“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今天把牛鬼蛇神比喻很壞的東西，要打倒。過去是指他詩歌的構(gòu)思非常新奇詭異，就像李賀牛鬼蛇神的風(fēng)格。所以叫“牛鬼遺文悲李賀”。還有兩句說“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蔽以缇椭�，寫詩要有膽量，有想象，你想到那些東西，你很堅(jiān)定大膽的把它寫出來，用“鐵”來比喻，用“刀光”來比喻，可與刀鋒的光芒一起相輝映，就是“交寒光”。但是非�？上В覀兘裉�，讀不到曹雪芹寫的一首完整的詩詞曲，一首都讀不到。惟一一首遺留下來的，在《紅樓夢》之外的，只有兩句詩。那是題他的朋友敦誠寫的一個短戲，這個戲的題材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成一個戲，故事叫《琵琶行傳奇》。曹雪芹看了以后覺得這個傳奇寫得很好，就題了一首詩�？蛇@首詩沒有傳達(dá)室下來，只是憑著敦誠的筆記保存下來，最后兩句：“白傅詩靈應(yīng)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边@構(gòu)思也很新奇：“白傅”就是白居易，他做過太子少傅，所以稱“白傅”；因?yàn)榘拙右资枪湃寺�，就說他的“詩靈”如果看到你這樣的演出，這個劇本的話，要高興得不得了了，一定會叫他兩個小妾，“蠻素”是他的兩個侍妾，樊素會唱歌，小蠻會跳舞，叫她們來彩排一下，來演出，“鬼排場”因?yàn)槎际枪湃寺铩Ｎ覀兛吹降木蛢H僅是這兩句。后來，周汝昌先生有興趣給詩的前面補(bǔ)了六句。因?yàn)楫?dāng)初沒有說明是他補(bǔ)的，結(jié)果大家還以為發(fā)現(xiàn)了曹雪芹全首詩，讓吳世昌先生上了大當(dāng)，還為此寫了很多文章，爭來爭去的，說：“你周汝昌寫不出來，這是曹雪芹的原文.”其實(shí)，前面是周先生寫的，周先生寫詩寫得不錯。
曹雪芹自己寫的詩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們說他詩好，在《紅樓夢》里，我們能不能看出來？《紅樓夢》里，用曹雪芹自己名義寫的詩，只有二十個字，就是在小說的開頭，楔子里面，最后講曹雪芹在悼紅軒里，“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分出章回，纂成目錄”，把它題為《金陵十二釵》，并且題了一首絕句。這個絕句是以作者名義，就是曹雪芹本來怎么寫詩就怎么寫。這二十個字是很重要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你說這首詩寫得好不好？我是長期搞詩詞的。詩歌的體裁里，五言絕句這種形式最適合寫景，一個小的景象景致，表現(xiàn)一個意境，是很擅長的。它不善于很酣暢的來抒情，來議論，這是七言絕句才擅長的。如果五言絕句里又能議論又能抒情，就看出你的本領(lǐng)來了。才二十個字就把《紅樓夢》里很重要的問題提出來了。就是真與假，“滿紙荒唐言”，如果你仔細(xì)體會的話，就知道《紅樓夢》小說，不是按照真實(shí)的人寫的，他是“荒唐言”，就是假的，就是我們今天講的虛構(gòu)，而且不是虛構(gòu)一點(diǎn)點(diǎn)，好像只是有塊石頭呀，或者警幻仙姑呀，太虛幻境呀這點(diǎn)才是荒唐的，整個都是荒唐的，所以叫“滿紙荒唐言”,從頭到尾是一個大膽的虛構(gòu)，虛構(gòu)。但這虛構(gòu)是有基礎(chǔ)的，他的感受是真實(shí)的，“一把辛酸淚”，他要把他真實(shí)的感受寫在完全虛構(gòu)的故事里�！都t樓夢》不虛構(gòu)是不可能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需要虛構(gòu)，生活真實(shí)是一方面，要典型化就需要虛構(gòu)，環(huán)境需要虛構(gòu)。他的家里和皇家關(guān)系那么密切，最后因?yàn)榛实巯旅畛思�，這些事情你能寫出來？你膽子那么大？這個是講政治。更重要的是人倫道德呀，小說還是個閑書，寫給人家看的時候，誰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全對號。我父親就寫父親，本來叫曹頫我現(xiàn)在叫他賈政，這樣改個名字就算啦？一看就是你曹家的事情，那還了得？誰能隨便褒貶長輩呢？還要揚(yáng)家丑，揭隱私，這個人和那個人關(guān)系不正常，這個人心里想著他。這些東西你能寫？曹雪芹自己觀念上也通不過。所以他要把很真實(shí)的生活中得來的感受通過虛構(gòu)的故事表現(xiàn)出來，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有幾個人能理解呢？所以說大家都覺得作者很癡呀�；耸陼r間，花了那么多工夫，寫得那么精細(xì)，寫得那么好，但誰能理解它其中真正的味道呢？這二十個字概括得怎么樣？感慨多么深沉！這樣的詩就這一首。
我們說曹雪芹善于寫詩，不但是他那些朋友提到他是個詩人。和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硯齋，他加的評語里也講了這一點(diǎn)。比如他批道“余謂雪芹撰此書”，這個標(biāo)點(diǎn)，一定要點(diǎn)在這里，不是“撰此書中”，不要把他和漢語搞在一起。過去“中”字往往是一句的開頭，“中有一人字太真”，就是其中有一個人字叫太真�！爸幸嘤袀髟娭狻薄Ｎ艺f曹雪芹寫這本書，其中也有傳詩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詩傳給大家的意思。這個意思當(dāng)然不是他把他寫好的詩加在小說里，不是的。而是通過小說顯露他寫詩的手段和本領(lǐng)。再有他批第二回前面的一首回前詩。這在脂硯齋評本里都有，講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像下棋一樣，“一局輸贏料不真”，最后要曉得結(jié)果怎樣？還“須問旁觀冷眼人”。對這么一首詩的批語，他說“只此一詩便妙極!”意思是別的且不說，就這么一首詩就妙極了。“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他平生就長于寫詩詞。曹雪芹不但詩寫得好，詞曲也寫得好。在第五回里，批在《終身誤》或者是《枉凝眉》，批語的位置，兩個批本不一樣。上面有一條說“語句潑撒，不負(fù)自創(chuàng)北曲”，意思是語句非常的放得開，非常的潑辣大膽，沒有辜負(fù)他“自創(chuàng)北曲”。你看第五回里這許多曲，《紅樓夢》十二支曲，每支曲有曲牌，這些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創(chuàng)造的,所以說“自創(chuàng)北曲”。還有一首叫《樂中悲》寫史湘云的，批語說“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還有一條，賈寶玉寫了一首《寄生草》曲子，脂硯齋說“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dāng)日發(fā)愿不作此書”這是假設(shè)的話，假如說曹雪芹當(dāng)初不發(fā)愿要寫一部《紅樓夢》的小說，“卻立意要作傳奇”，要作戲曲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又不曉得能寫出多少好的詞曲來。
詩詞曲畢竟不是小說里的主體文字，因?yàn)樾≌f不是傳奇，傳奇要有很多唱詞，那是要有詞曲的本領(lǐng)，小說的主體是散文敘說。那么詩詞的功夫同小說的散文敘說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呢？有。脂硯齋指出來了。有一次，賈寶玉看見一位新認(rèn)識的丫頭，叫紅玉或小紅，對她印象蠻好。第二天還想找她，找來找去這個小紅不在，所以他就假裝到外面去看花，走來走去，實(shí)際上，是在找這個小紅，忽然看到西南角游廊上有一個人靠著欄桿在那里，很像小紅，看不清楚，為什么呢？面前有一株海棠花把他擋住了。在這里，脂硯齋有批語了，他說：“余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曲中泛出者”，“泛出”就是化出，“皆系此等筆墨也”，就是這一類筆墨，“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乎？”這難道不是這句詩么？“隔花人”倒遠(yuǎn)，“天涯”反而近，就說明，想看的人看不到呀，是非常非常難受的事情。這句詩是一句詞曲里的，是金圣嘆批《西廂記》里的崔鶯鶯的唱詞。他說這情節(jié)便是從這句詩詞里化出來的。
其實(shí)從詩詞里化出來的還很多很多。脂硯齋沒舉而已。比如從人物描繪來講。有“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話，在寫到薛寶釵的時候用過這八個字。有人讀《紅樓夢》非常不喜歡薛寶釵，就跟我來討論，說，你看，曹雪芹把薛寶釵寫的多難看，臉龐像一個銀盆，眼睛像一個水杏，這怎么能好看呢？其實(shí)，曹雪芹不是講她難看，是講她好看。中國傳統(tǒng)的比喻，往往和西洋文學(xué)里描寫的比喻是不一樣的。他們講外貌更注重形，我們更注重意，就像意境。銀盆，無非是講她生得很潔白豐滿而已。你看寫賈寶玉也是這樣寫的嘛�！懊嫒缰星镏隆保阏f一個人的臉要真跟中秋的月亮似的，這個人也不好看呀，“色如春曉之花”，“眼若秋波”等等，也一樣。描寫林黛玉這個人就更加虛了。從來沒有很具體的講，鼻子長得怎么樣呀，嘴巴是櫻桃小口呀還是大口呀，不是這樣寫的。她是比較虛的，比如有這樣的話：“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走起路來像楊柳在搖擺，靜下來的時候好像一朵漂亮的花倒影在水邊，這個景象很美，但跟人的形象實(shí)際上是有很大距離的。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是一棵樹，那有點(diǎn)像妖怪了。這都是我們傳統(tǒng)詞曲詩歌里意象的吸收。李清照曾經(jīng)寫過一首《醉花陰》被她丈夫趙明誠看見了。趙明誠一連寫了五十首，把李清照這首放在自己詞作當(dāng)中，讓朋友看，“你看，我這些詞寫得好不好？”人家看了以后說，“這五十幾首詞里就‘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兩句好”。剛好是李清照的，所以她丈夫也佩服她。這是名句嘛�！昂熅砦黠L(fēng)”后人瘦成什么樣子。如果讓西歐的作家來寫，不知道要怎么個寫法，怎么形容法。你看中國的“人比黃花瘦”，比菊花還要瘦。這里我們這個形象的東西要高雅，要憑想象，要從其精神上去領(lǐng)會，不是具體的形象。人同黃花瘦不瘦的怎么個比法？瘦不瘦的。但是這樣的詞就是好。《紅樓夢》里，寫人物，特別是他喜歡的人物，往往外形多借用詩詞里的意境。
那么故事情節(jié)呢？也很多。比如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應(yīng)該說是很重要的描寫，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寶黛兩個人共同讀《西廂記》，我校注的那本書，戴敦邦先生給我畫的封面就是寶玉和黛玉兩個人在桃花樹底下讀《西廂記》，可見這段描寫得很成功。書中說“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會真記》就是《西廂記》的別名，或者叫《鶯鶯傳》，“走到了沁芳閘的橋邊，桃花樹底下，一塊石頭上坐著，展開了書，從頭細(xì)細(xì)的玩賞�？吹搅恕浼t成陣’”落紅像一陣雨一樣飄下來的時候，這個時候剛好是落紅成陣了。“只見一陣風(fēng)過，把樹上的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這種情景，你們能想到古典詩歌里的誰的詩嗎？是從什么詩里化出來呢？我想到李賀的詩，李賀有一句叫“桃花亂落如紅雨”，還有一首就是《題趙生壁》，“曝背臥東亭，桃花滿肌骨”，赤膊，曝背，曬太陽，臥東亭，這時候，桃花滿肌骨。其實(shí)，史湘云醉臥芍藥裀也是這個景象，不是曝背，她是醉酒，不是臥在東亭，而是臥在芍藥裀上，臥在青石板上，不是桃花滿肌骨，而是芍藥花滿肌骨，這些景象都是同詩歌有很密切的聯(lián)系。
黛玉葬花，我們現(xiàn)在看見的《葬花詞》很多文章里提到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卑鸦ê腿寺�(lián)系起來。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紅顏。還常常舉到唐伯虎，唐寅的詩，我們這里沒舉。還有引到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這當(dāng)然都和《葬花吟》有關(guān)系。但曹雪芹絕不僅僅只是看了這些詩。因?yàn)樵峄ǖ�，把花的飄零、埋葬，跟紅顏薄命的埋葬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在中國詩詞里是很多很多的。吳文英是南宋的一個詞人，他在《風(fēng)入松》里講，“聽風(fēng)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背畈�，這個“草”是動詞。我要寫一首《瘞花銘》，我就發(fā)愁，《瘞花銘》是悼念花的文字。“瘞”是埋葬。《瘞花銘》是原來庾信的作品，到宋朝的時候還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現(xiàn)在庾信的集子里已經(jīng)找不到這個作品了，你看庾信多早。《瘞花銘》換一個詞就是《葬花吟》，意思差不多。韓偓，唐代的詩人，他的詩里面也講，題目就叫《哭花》不是哭人“若是有情爭不哭”，你如果有感情的話，這個“爭”字就是“怎”字，是反問語氣，如果有情的話怎么能夠不哭呢？“夜來風(fēng)雨葬西施”夜來風(fēng)雨，把最美麗的人都給葬了，這里的“西施”是指花。北宋的周邦彥，就用韓偓的意思來寫《六丑》的詞，也是這個意思，“為問花何在？夜來風(fēng)雨，葬楚宮傾國”，“傾國”就是美女，諸如此類的詞是非常非常多的。所以我們說，《紅樓夢》這部小說在很多寫法上都是從詩詞曲里面化出來的,這話是可信的。所以，曹雪芹既是個詩人，也是個小說家，或者可叫做詩人小說家。這是我要講的第一點(diǎn)。
第二點(diǎn)我們講，小說中的詩詞曲寫得好不好？這是因?yàn)榇嬖谥鴥煞N完全相反的意見。一種認(rèn)為《紅樓夢》的詩詞曲寫得非常好，絕大多數(shù)年輕的讀者都屬于這一派的，調(diào)查證明，有的同學(xué)說最喜歡的就是《紅樓夢》里面的詩詞，有的說，我喜歡《紅樓夢》就是因?yàn)槔锩娴脑娫~曲，先看詩詞曲后來才喜歡上《紅樓夢》的。就是一般的愛好者里認(rèn)為《紅樓夢》詩詞曲寫得好的，也可能占壓倒的多數(shù)。你如果問他這些詩詞曲到底好在哪里，答案可能是五花八門，或者喜歡的也不一樣，有些人給你舉《葬花吟》寫得非常好，還有《紅豆曲》寫得非常好；有些人給你舉《海棠詩》《菊花詩》；還有人說《好了歌》《枉凝眉》都不錯，各有各的理由了，這是一派。另外一派呢，相反，認(rèn)為《紅樓夢》里的詩詞寫得不怎么樣。他說真正有分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這種看法的人是少數(shù)；將小說里的詩詞曲貶得很低很低的那更是少數(shù)。但是我看到過，都是著作里面提到的。是哪些人呢？都是一些對舊體詩詞有根基的甚至是學(xué)者、專家，有些是著名學(xué)者、著名專家，這里我們不要去講他們的大名了。但他們只做學(xué)問，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說應(yīng)該寫成什么樣才能算好的。在他們心目中，你只要講詩詞曲寫得好，他們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維、蘇東坡、辛棄疾、馬致遠(yuǎn)等等。說《紅樓夢》如果和這些大詩人的詩放在一起一比的話，那就差一點(diǎn)。我想就這一派的貶低的看法，來說說自己的意見。我覺得根本的問題還在于衡量的尺度，你這個尺度對不對。把《紅樓夢》里的詩詞當(dāng)作《悼紅軒文集》來評論這就不對。悼紅軒是《紅樓夢》里面講到的，曹雪芹在悼紅軒里批閱《石頭記》，那么我們姑且把這個悼紅軒當(dāng)成為曹雪芹的齋號，書房號，如果是《悼紅軒文集》那全部是曹雪芹自己的詩文了，如果這樣來評論的話那就不對了，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
小說是再現(xiàn)生活畫面的，藝術(shù)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條件就是它的真實(shí)性，如果不真實(shí)了你就打動不了讀者。《紅樓夢》主要活動的范圍是一個大家庭，主要是寫大家庭內(nèi)部，是大觀園。人物呢，是怡紅公子賈寶玉，還有一大群姊妹、丫頭，這樣一些人，她們足不出戶。如果寫她們的詩詞都能夠表現(xiàn)祖國的雄偉山川或者是民生疾苦，那還能真實(shí)嗎？如果說金陵十二釵、賈寶玉，人人寫詩，都是李白、杜甫、蘇軾，那么“海棠詩社”應(yīng)該改為“中華詩詞協(xié)會”，哪能把詩詞寫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或者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或者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你叫《紅樓夢》里的誰寫這樣的詩詞呀？黃河沒到過，長江更加不用說了，他們到街上去，看見過那些受凍挨餓死在那里的尸體嗎？“路有凍死骨”他能看到這些？這樣寫的話，就不真實(shí)了嘛。曹雪芹即使有這樣的李白、杜甫的本領(lǐng)，也不能寫這樣的詩。如果《紅樓夢》的詩詞有李白、杜甫這樣的分量的話，《紅樓夢》就完了，小說就毀了。所以曹雪芹只能讓他創(chuàng)造的人物去寫風(fēng)花雪月，去寫別離相思，寫四季更換，傷春悲秋，而且寫出來的東西還要像女兒寫出來的，大多數(shù)都是女兒嘛。所以脂評叫它“香奩體”�！跋銑Y體”就是貴府小姐寫的體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詞》、《秋窗風(fēng)雨夕》、《桃花行》，這些歌行采用的全是“初唐體”，唐代初期的詩。比如說《秋窗風(fēng)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這個格調(diào)，所以《秋窗風(fēng)雨夕》、《春江花月夜》對得非常工整，是模仿這個格調(diào)寫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體”的代表作，當(dāng)然是寫得好的，但在整個唐代詩壇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俺跆企w”是什么？“初唐體”就是初唐時期的流行歌曲、通俗唱法，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寫出來的句子都是比較淺易的、能看懂的，很流暢的；主題都是用共同性的，別離相思、傷春悲秋、青春老大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這種題材，并沒有深刻的內(nèi)涵，更少作政治諷刺。因?yàn)椤都t樓夢》里面的這些公子、這些小姐，本來就是如此。當(dāng)然我不是說整個《紅樓夢》里沒有寄托，沒有政治諷刺。我講絕大多數(shù)是這樣一種形式，何況小說在那個主要還是破愁解悶的閑書，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郁頓挫，李白的天馬行空，或者韓愈的奇崛古奧，李賀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
曹雪芹寫的小說人物的真實(shí)性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這兩者是結(jié)合得非常好的，有讀者可接受性。這些決定了曹雪芹這樣寫。這不是曹雪芹本領(lǐng)不夠，正是他高明的地方。寫的是小說，小說是第一位的，為里面的人物服務(wù)。他要模擬女兒們寫的詩還不能都一樣。個人的思想、性格、修養(yǎng)、境遇、情況都不一樣，怎么能寫出詩來都一樣呢？這樣的話，林黛玉寫的詩就要寫得很機(jī)智、很靈巧，因?yàn)榱主煊袷潜┞斆鞯娜�，寫得很纏綿、很哀怨，這樣才像“瀟湘妃子稿”。薛寶釵的詩，人稱“蘅蕪體”，因?yàn)樗苑Q“蘅蕪君”,住在“蘅蕪苑”，她就寫得雍容、渾厚、含蓄、典雅，表現(xiàn)她很自持自重，有修養(yǎng)有身份。史湘云，人很聰明活潑，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詩清新、語言灑脫、不加雕琢的寫出來，有很的意趣。這樣就，很難為曹雪芹了。光要寫女兒的還不行，女兒的還要一個一個不一樣，但是曹雪芹都寫出來了，你說曹雪芹本領(lǐng)大不大。
而且小說里做詩的人也很多呀。不能每一個人都像釵、黛、湘，都寫好詩，也不真實(shí)。還有一些根本文化程度很差，但是行酒令時也要作兩句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是文盲兮兮的，還有一些之類的。所以不能都是一個腔調(diào)。我們不說別的，說李紈，李紈這個人大家知道，是從小知道詩書的，因?yàn)樗募彝キh(huán)境，所以她會作詩一點(diǎn)不奇怪。但是這個人又只會侍親養(yǎng)子，侍奉上面的人，養(yǎng)自己的孤兒，是一個寡婦，心如古井，槁木死灰，沒有什么追求的，沒有激情的，生活也平平淡淡，作人也老老實(shí)實(shí)，這怎么可能寫出好詩來呢？書讀過，詩歌的基礎(chǔ)有，所以她看人家寫詩的能力要比她作詩要高得多，大家都推大嫂子做社長，我認(rèn)為推得真恰當(dāng)�！昂Ｌ脑娚纭钡纳玳L，因?yàn)樗秊槿斯拦�，評詩的眼光有，不偏袒哪一人，所以將李紈塑造成一個很不錯的裁判員，但不是優(yōu)秀運(yùn)動員，她自己成績不怎么樣，但是是一個好裁判。所以她的詩寫的平庸一點(diǎn)，這是完全合理的。但是寫平庸詩的不止她一個。你說香菱，她從小沒機(jī)會讀書呀，被人家拐走了，但她有遺傳基因，這是我講的，不是曹雪芹講的。她的家庭是詩書的家庭，進(jìn)了賈府以后，周圍的環(huán)境是大家都在吟詠?zhàn)髟�，她特別的羨慕，所以她自學(xué)苦學(xué)，作詩。開始學(xué)作詩時，她讀的詩也不多，寫出來的詩就不能不幼稚。所以有人說《紅樓夢》里的很多詩很幼稚。作者就要寫它幼稚。林黛玉的講法不叫幼稚，叫你這個“不雅”，因?yàn)樵娮x得太少，開始寫得太“不雅”了。我們細(xì)細(xì)的看香菱的第一首詩就曉得它“不雅”，一點(diǎn)都“不雅”。還有迎春，人家稱她“二木頭”可能老實(shí)是老實(shí)，但是聰明不夠，不太會作詩，有時候在宴會上面講幾句詩，把韻都弄錯了，你說她做的詩能不笨拙么？笨拙才是真實(shí)的。還有我剛才說的像薛蟠呀，云兒呀，馮紫英呀，蔣玉菡呀，他們所謂的詩能不粗俗么？《紅樓夢》里出自薛蟠、云兒的，有很多艷歌淫曲，不但粗俗，簡直下流，這樣的作品很容易寫嗎？我看，后四十回就寫不出來。沒有出色的模擬本領(lǐng)，誰能寫得出來？你去看看那個錦香院的云兒的那幾首淫曲艷詞，我就特別佩服作者，這個曹雪芹哪里學(xué)來的這個本領(lǐng)？寫得這么像。所以來模擬各種風(fēng)格各種水平的詩，要比自己做幾首好詩放在小說里，這是過去很多小說家犯的通病，不曉得要困難多少，要高明多少。所以我說你衡量《紅樓夢》里詩詞曲的尺度，就不能把他當(dāng)作曹雪芹平常自己做的詩。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尺度，你要著眼于小說的真實(shí)性，看所寫的詩是不是為人物服務(wù)，為故事服務(wù)。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這篇文章收在好幾本書的前言里，我看這里賣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過去叫“評注”，前面就有。我把里面的《紅樓夢》的詩詞，歸納成六點(diǎn)，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后面的兩點(diǎn)，一點(diǎn)就是講“詩即其人”意思就是，誰寫出來的詩，就是誰的詩，“按頭制帽”用茅盾先生的話，根據(jù)你頭的大小給你定做帽子。每首詩歌都是性格化的，跟人物相符。
前面講的一點(diǎn)就是這個，后面有一點(diǎn)，就是我下面準(zhǔn)備講的第三點(diǎn)。就是詩歌里面帶有讖語性質(zhì)，用讖語的表現(xiàn)。所以，第三點(diǎn)我講，讖語式的表現(xiàn)方法。明義說黛玉的葬花詞是“似讖成真自不知”，讖或讖語是什么意思呢？是無意中預(yù)言了將來。寫詩怎么能寫出將來的遭遇呢？這一點(diǎn)有很大的神秘性，有宿命的成分，這跟曹雪芹思想中有很深刻的悲觀主義有關(guān)，他處在他那個時代，我們要理解。不是我們今天的。他對現(xiàn)實(shí)很悲觀，找不到答案，就歸之于命運(yùn)，認(rèn)為人的命運(yùn)是注定了的。這樣一種觀念應(yīng)該說是消極的，不要為了把曹雪芹講得高，就什么都是好的，宿命的觀點(diǎn)是消極的。但是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因?yàn)樗羞@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悲觀的宿命的思想，他往往從一個人開始的時候，探視他后來的結(jié)果，以為從他詩詞里也會自然的流露,所以有很多讖語式的表現(xiàn)。我們撇開他思想上的消極面不說，他在藝術(shù)上倒有一個好處，就是前面后面成了一個完整的整體，一個有機(jī)的整體。在人物描寫里也有這種情況。
比如說小說人物里第一次描寫到惜春。不是提到她名字，而是描寫到她的時候，她剛好跟水月庵的小尼姑兩個人在那里玩，人家送宮花去，她說了幾句話“我正在和智能兒講呢，將來我也跟著她當(dāng)尼姑去，如果真的當(dāng)了尼姑，剃了頭發(fā)，花往哪里戴呢？”脂硯齋說“閑閑一筆”，就是講笑話的一筆，“就把后半部的線索提動”，把后半部的線索給提起來。《紅樓夢》的這個特點(diǎn)，并不只是我剛才講的這個例子。詩詞里有很多很多都是如此。
這一點(diǎn)特別是在曹雪芹寫的原稿，八十回以后丟掉了，現(xiàn)在看到的一百二十回，后面四十回是后人補(bǔ)的，由程偉元、高鶚整理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探討曹雪芹原來的意思的時候，這點(diǎn)更加用得上。就給我們探尋研究者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依據(jù)。最明顯的是，太虛幻境中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還有《紅樓夢》十二支曲。這都預(yù)示著人物的命運(yùn)，這些人物的命運(yùn)歸宿都給一一的寫定了。那我們來看兩首，是不是這樣�！督K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痹敿�(xì)的解釋我那本書里有，我在這里就不細(xì)講了�，F(xiàn)在有人提出，這首詞是寫誰的？說這首曲詞是歌唱三個人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話對不對呢？不對。歌唱的對象就是薛寶釵。賈寶玉不是金陵十二釵的，他是男的，不在十二釵里，也不在這冊子里。當(dāng)然你要講到薛寶釵的最后結(jié)局，你當(dāng)然不能不提賈寶玉了。不但要提賈寶玉，還要提林黛玉。為什么呢？因?yàn)榻Y(jié)了婚以后，賈寶玉總是念念不忘林黛玉，他真正愛的是林黛玉，所以“意難平”。你再對他恭敬，對丈夫服侍得怎么好，他也是“意難平”，他忘不了。曲名是非常重要的，《終身誤》就是講錯誤的婚姻，女子的錯誤婚姻�，F(xiàn)在人的觀點(diǎn)好像認(rèn)為，終身誤是三個人都誤掉了。男子的錯誤婚姻不叫終身誤。過去講終身大事只講女子。為什么呢？女子結(jié)了婚以后，終身就托付給丈夫了。男的不要緊，沒什么，誤的話，就休掉，再來一個。三妻四妾嘛。今天，我們對男的也講，你找對象是你終身大事。過去只講女的。這個《終身誤》就是指錯誤的婚姻，是講薛寶釵的。因?yàn)檠氣O最后被賈寶玉丟棄掉，賈寶玉去做和尚了，她變成了活寡，守寡，守空房。這是跟賈寶玉的心態(tài)有關(guān)系的，因?yàn)樗麗鄣氖橇主煊�。從這首詞中我們也看到，先是黛玉之死，然后才是金玉良姻。所以到金玉良姻的時候“俺只念”，我所想念的只是“木石前盟”。這個說明林黛玉已經(jīng)死了，所以叫“終不忘”，我忘不了她。這不像續(xù)書里寫的那樣，同時候發(fā)生，一個結(jié)婚，一個死掉。不是這樣。這一點(diǎn)，下面這首《枉凝眉》看得更清楚�！锻髂肌愤@個題目把它翻譯作今天的話，就是：你傷心也是徒然的，也是沒有用的。因?yàn)椤澳肌本椭副睢�、啼哭，都包括在里面。你再傷心也沒有用�，F(xiàn)在也有人寫文章在某某學(xué)報里發(fā)表，說這一首才是寫林黛玉同薛寶釵的，又把兩個人合在一起了。因?yàn)榕性~里曾經(jīng)把兩個人合在一起過。說，“一個是閬苑仙葩”是講薛寶釵的，因?yàn)檠氣O很美麗，像一朵花一樣，所以是“閬苑仙葩”�！懊烙駸o瑕”是講林黛玉的。這也弄錯了。“閬苑仙葩”當(dāng)然是講林黛玉。林黛玉是絳珠仙草嘛，她才叫“閬苑仙葩”。在這首曲詞里，為什么不提薛寶釵了呢？因?yàn)檠氣O和她毫無關(guān)系。她的悲劇的產(chǎn)生和薛寶釵沒有關(guān)系，不像續(xù)書里寫的，不是因?yàn)榛橐鰧ο�，如果因�(yàn)榛橐鰧ο蟮脑�，寫林黛玉的曲里一定要提到薛寶釵，這里，金玉姻緣是不提的。反而講，“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蹦阆胂肟�，“枉自嗟呀”是講林黛玉的，在那里就是“枉凝眉”，白白的流淚�！耙粋�空勞牽掛”，牽掛著林妹妹的身體不好，不曉得現(xiàn)在她的病怎么樣了。我這次遭遇不幸，她會不會受不了呀？這個就叫牽掛。按照現(xiàn)在后四十回的設(shè)計的話，瀟湘館同怡紅院是很近的，兩個人用不著牽掛，一天走好幾個來回，沒事情就走一趟�，F(xiàn)在寫的是賈寶玉失了玉，成瘋癲了，一個迷失本性，變成兩個傻子了。所以，一個傻笑，一個也傻笑。而且林黛玉受到打擊以后，眼淚也沒有了，這倒是真實(shí)的，如果是巨大打擊以后，這樣也不假。但是曲子寫的，是按照眼淚還債來寫的。這個眼淚一直流下去，一直到死還沒干。脂硯齋曾經(jīng)有一條批語說“絳珠之淚，致死不干”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干，“萬苦不怨”，自己怎么苦也不怨。原稿寫的林黛玉是另外一個林黛玉，是為了賈寶玉這個知己而受苦，是為了賈寶玉的痛苦而痛苦，最后把自己全部的眼淚報答了她的平生知己。這叫眼淚還債，報恩。后四十回中眼淚還債就不對了，她是沒有眼淚的，到最后是“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是賈寶玉哭得死去活來，昏天黑地的，賈寶玉流了很多很多眼淚，所以，這眼淚也不知道是誰欠誰的，誰還給誰的。
你要知道這些曲子都有讖語的性質(zhì)，都是表現(xiàn)她們后來命運(yùn)的�！对峄ㄔ~》也是這樣。脂評說：“《葬花吟》又系諸艷一偈也”。這個“偈”其實(shí)和讖語的意思一樣，是佛教里的東西。所有群芳的悲慘命運(yùn)就像《葬花吟》里的花落一樣。明義的詩說得更加明確：“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焙孟褡徴Z一樣，最后成真了，她自己卻不曉得。明義感到非常遺憾，因此有一個幻想，一個愿望：“安得返魂香一縷”，什么地方能夠弄到“返魂香”？這是神話傳說里的仙香，聞到以后死的人會活過來�！捌鹎涑琉罄m(xù)紅絲？”把你的不治之癥醫(yī)好，重新起死回生，讓你們兩個人重新結(jié)合。從這首詩你可以看出來，林黛玉之死，跟寶釵毫無關(guān)系，所以她的曲詞里，一句寶釵的話也不提。而寶釵守寡同林黛玉是有關(guān)系的。
這些讖語式的表現(xiàn)，有時在《紅樓夢》的回目里，就點(diǎn)明了。比如，《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就點(diǎn)明“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賈政看到很多燈謎都是不吉利的，所以他產(chǎn)生了悲感，不過這一回，后面一半破失了。從惜春的謎以后，是后人續(xù)補(bǔ)的，但是我們看前面幾個謎，的確都是讖語。賈母的謎語是“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個果名，是荔枝。實(shí)際上，她是暗示樹倒猢猻散。這有讖語的性質(zhì)；元春作了一個燈謎，是一個爆竹，一響而散，元春是短命的；迎春的謎語，是一個算盤，鎮(zhèn)日亂紛紛，陰陽亂紛紛，噼噼啪啪打個不停。她的家庭也是這樣，嫁給孫紹祖以后，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一年以后就被折磨死了；探春的燈謎是個風(fēng)箏。斷了線以后就飛走了，那就是暗示她的遠(yuǎn)嫁；惜春的燈謎是個長明燈，小說里后來講是佛前海燈，意思一樣但“佛前�！边@三個字不應(yīng)該有，為什么呢？因?yàn)橹i面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所以應(yīng)該稱長明燈。就是寺院里前面有一個很大的油缸燈，燃著一點(diǎn)火苗，常年不熄，這個預(yù)示她將來出家作尼姑。
《紅樓夢》里，不但是自己寫，有時候還通過一些游藝的用具，上面刻著一些《千家詩》之類的，大家所熟悉的詩，來做讖語。這個曹雪芹本領(lǐng)也很大，詩不是曹雪芹寫的。如果曹雪芹在上面寫詩，那就不真實(shí)了，因?yàn)檫@是大眾的游藝用具上刻的詩句。比如今天《唐詩三百首》我們比較熟悉，在那個時候《千家詩》是最普及的。所以很多游藝用具都刻《千家詩》上的詩句，刻在上面有一朵花的，叫“花名簽”，牡丹花、芍藥花等，題一句詩，讓她們抽簽，她們抽到的也都有讖語性質(zhì)。你比如說，薛寶釵的得到的簽是牡丹，“艷冠群芳”，上面一句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這是羅隱寫的《牡丹花》的詩，他最后兩句是“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fù)秾華過此身！”花名簽常常像歇后語一樣，因?yàn)榇蠹叶际煜�，讓你把前面后面的東西都想起來。過去唐代有個人叫韓弘，他做了中書令以后，覺得京城里大家都喜歡牡丹花，結(jié)果風(fēng)氣也不好，整天的玩花賞花，所以這個人板起面孔，很嚴(yán)肅的，下令把所有的牡丹花都砍掉。這個就是“可憐韓令功成后”，他做了中書令以后，“辜負(fù)秾華過此身！”牡丹花開得再好也沒用，都砍掉了。象征著，賈寶玉功成以后，功德圓滿，做和尚以后，薛寶釵的漂亮榮華也辜負(fù)了，誤了她的終身。
襲人拿到的是桃花簽。叫“武陵別景”，這是用《桃花源》的典故，大家都知道�！疤壹t又見一年春”。這里象征什么呢？全詩，大家一下子都能記起來。“尋得桃源好避秦”，按照原來的寫法，襲人不是賈寶玉做和尚后才出嫁，她是中途出嫁。賈府發(fā)生事變的時候，她出嫁了，那也是迫于形勢的。所以，尋得一個桃源，可以避秦，就是避亂。“桃紅又見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不要把信息帶到外面，“恐有漁郎來問津”，我看把“漁郎”改成“優(yōu)伶”，被蔣玉菡看中了，嫁給蔣玉菡，這就完全合適了，這也是一種讖語。
我覺得最有代表性的，是麝月的簽。她抽到的是荼靡花，叫“韶華勝極”。詩是王淇的“開到荼靡花事了”。當(dāng)然小說里描寫的，簽上面還有很多話呢，比如說，“大家都喝一杯酒，大家來送春”。賈寶玉看詩，他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他就要把簽藏起來不讓大家看，覺得這個話特別不吉利。因?yàn)檩泵一ㄊ谴禾熳詈蟮幕ǎ_得最晚，所以說“開到荼靡花事了”，開到荼靡以后，花都沒有了。花事就沒有了，“花事了”三個字還雙關(guān)，襲人姓什么？姓花。襲人出嫁的時候跟賈寶玉講“你好歹把麝月留著”，服侍他們兩夫妻，寶釵同寶玉。所以最后，賈寶玉做和尚的時候，不但丟掉了寶釵，也丟掉了麝月。這都在脂評里講到過了，所以“開到荼靡”，荼靡花就是麝月，“花事了”，花襲人的事情也了了,花襲人出嫁了。像這些地方，你看，曹雪芹非常的巧妙。這是我們講的第三點(diǎn)。
第四個，我想講一講，誰是詩詞曲第一高手�！暗谝桓呤帧笔墙栌梦鋫b小說的話。小說里誰的詩寫的最好呢？這是一個不能說死的問題，就像你問李白好還是杜甫好？這是不易評出高低的。通常認(rèn)為，林黛玉大概是第一，因?yàn)樗呐性~里有“詠絮才”之稱�！翱蓢@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詠絮”，就是用謝道韞的典故，就指詩作的好。但是書中具體描寫時，屬于頂尖高手的有三個，哪三個？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梢哉f是寫詩歌的三女杰。唐代有“初唐四杰”，這里是三個女杰。其實(shí)還有一位，你要算四杰也行，不過這個人，平常不參加大家作詩，也沒有參加詩社，但是她這方面很有才能，誰呀？妙玉。她是出家人，所以我們沒把她算在內(nèi)，她作詩的機(jī)會也很少，但是她會作詩。因?yàn)橛幸淮�，晚上，她在水邊走，聽到水邊有兩個人在那里聯(lián)句。一個林黛玉，一個史湘云。一直聯(lián)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她出來打斷了，“別再寫了，這個已經(jīng)非常好了，再寫下去也太悲涼了。”后來她把這個詩稿自己給續(xù)完。她從夜靜到早上天明，第二天光明重來，按這個意思把詩寫完，寫得很不錯，可見，她是會作詩的。作者也偶爾給她露一下崢嶸，但我們一般來講，不把她和三個人放在一起。
釵黛湘三個人作詩可以說各有千秋。如果把大家一起作詩當(dāng)作比賽的話，她們每個人都拿過冠軍，都有一塊金牌。第一次，海棠詩社作詩，壓倒群芳的是史湘云，不過史湘云還是后來的，她沒有到之前，大家評的最好的是薛寶釵同林黛玉。薛寶釵有兩句詩，的確寫得不錯：“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白海棠是很白的，所以說它“淡”。這話合辯證法，艷，不一定紅的才算艷，淡到極點(diǎn)，白的，才感覺到花更艷。這也符合薛寶釵的氣質(zhì)。她為人就做得非常的淡，非常淡里表現(xiàn)她的出色，即艷。后面“愁多焉得玉無痕”以玉來比白海棠，白海棠像玉一樣，上面有露水，就像眼淚一樣，你愁多了，當(dāng)然也要有淚痕了。脂硯齋說，這話有點(diǎn)像諷刺二玉：賈寶玉同林黛玉，兩個人愁太多了，動不動就哭哭啼啼。還有這個意思在里面，寫得不錯。林黛玉寫得非常靈巧，她聰明機(jī)巧，寫白海棠說：“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你看用“偷來”“借得”寫得很有風(fēng)趣。實(shí)際就是寫它像梨花那么白，那么有風(fēng)韻。又用梅花的精神來比它，用“借得一縷魂”這種措辭，看出她的巧。但這兩句詩是借勢的。宋代盧梅坡有詩，寫到雪同梅花的比較說：“梅須遜雪三分白”梅花比起雪來，沒有雪白，比雪差三分，“雪卻輸梅一段香”，雪比起梅花來，梅花有一段香，雪沒有。最后，雪同梅到底哪一個好，高下難分。這同林黛玉寫的詩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但是有啟發(fā)。這種不叫抄襲，叫借勢。就是活學(xué)前人好的地方，能夠借他的“勢”。但是，遲到的史湘云又作了兩首，眾人大加贊賞。詩語言非常，清新灑脫。比如“也宜墻角也宜盆。”大家都用“盆”字韻，我覺得這句就是隨口講出來的，說這花好，種在盆里好看，種在墻角也好看，這很像她的人生態(tài)度。在家里，她父母死后，人家待她不好，過得很苦，她也能適應(yīng)，到賈府來了后，換了一個很好的環(huán)境，她也合適。一個人隨處都能適應(yīng)，這個意思放進(jìn)去了。還有“自是霜娥偏愛冷”，“霜娥”是神女，是“青女”，管霜雪的，這里來比白海棠，但脂評說“不脫自己將來形狀”，這就是讖語式的。史湘云后來的婚姻在人家看來是非常美滿，丈夫也長得漂亮，有才有貌，忽然之間婚姻破裂了，一直到老，變成牛郎織女了，“白首雙星”，到白頭，都成為牛郎織女�！半p星”不是指一般的成對夫妻，而是牛郎織女星的特別稱呼。這種似讖式的句子還有“花因喜潔難尋偶”，脂評曾經(jīng)說“湘云是自愛所誤”。這個我們沒辦法解釋，因?yàn)槲覀兛床坏讲苎┣墼瓉硎窃趺磳懙�，反正他們夫妻兩個是分開的�，F(xiàn)在有文章說，她的丈夫衛(wèi)若蘭懷疑史湘云和賈寶玉有關(guān)系，金麒麟從哪里來的呀？一下子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分開了。還有別的猜測，我們不去管，反正她是自愛的。所以，用“喜潔難尋偶”這種話來講。但脂硯齋認(rèn)為，就詩論詩，寫的最好的是那一句“秋陰捧出何方雪”。我不知道在座的人，喜不喜歡寫詩詞，我看了這句也覺得寫得真好。清初李玉寫過一個戲劇叫《一捧雪》，但那是形容一個玉杯，白玉的杯子像一捧雪一樣，她這里拿來形容白海棠，既然講雪就是在冬天，但白海棠開在秋天，秋陰之下是沒有雪的，所以要用“何方”，哪里來的雪呀？這就說得很好，“秋陰捧出何方雪”所以脂硯齋說“壓倒群芳，在此一句”，脂硯齋也懂詩的，把其他詩壓倒，這個是根本，不是光弄巧，直接描寫白海棠用一捧雪，把它分開就是“捧出”，什么地方捧出？還能表示驚訝。那么史湘云第一，她獲金牌了。史湘云的花名簽也抽到了海棠。上題“只恐夜深花睡去”，這是蘇東坡的海棠詩。人家開她玩笑，“不是夜深花睡去，是石涼花睡去”，說他醉臥芍藥裀。你看海棠花同她有某種聯(lián)系，所以讓她得了第一。
但是菊花詩，十二首詩，大家都來做，結(jié)果林瀟湘奪魁。冠軍是林黛玉。當(dāng)然史湘云的詩，薛寶釵的詩也寫得很不錯，小說里都有評論，哪一句寫得好為什么好，都有。但是特別寫得好的是林黛玉的一首《詠菊》：“毫端運(yùn)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寫律詩，要和題目扣的緊。這兩句里有沒有“詠”？當(dāng)然有。，通過筆來詠也可以，通過口來詠也可以。有沒有菊花？有。修辭方面，隱藏在“霜”“月”里都是秋天。特別是下面一句“口角噙香”，吟出來的詩句非常好，可叫“口角噙香”。漂亮的女孩子，本來嘴就香，何況吟出香句來呢，如果嘴里含朵菊花就更香了；對月而吟，這種用襯托的辦法寫菊的句子，的確寫得非常漂亮。后面一聯(lián)，寫得很自然，我也認(rèn)為她寫得非常好。甚至更能看出作者喜歡林黛玉：“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素秋心？”“素怨”“秋心”是互文。這個“素”字，不單單是平素的意思，“素怨”就是秋怨，所謂素秋。詠菊的意思都在里面了。自己寫在了詠菊花詩里很多怨恨的寄托，自我自惜，滿紙?jiān)购�，有幾個人能夠懂得我的心情呢？“秋心”就是愁。宋代吳文英的詞里講“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毙纳厦嬗星�，不就是愁字嘛。我覺得這兩句詩里，仿佛聽見了曹雪芹的聲音。曹雪芹寫“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對象不一樣，但也有“一把辛酸淚”�，F(xiàn)在，我們好像從林黛玉的詩里又聽見了曹雪芹題的那首詩的回響，所以她得第一是毫無疑問的。
菊花詩作完，賈寶玉又去作《螃蟹詩》，我看他是引誘人家寫好詩，他自己隨便的寫了一首，拋磚引玉，賈寶玉是拋出一塊磚頭。林黛玉說，這種詩，我一百首也能寫出來，隨口就來了一首，當(dāng)然寫得也不好，因?yàn)槭请S口說的。最后倒真引出一塊玉來，那是薛寶釵。全首詩講螃蟹，但從其中兩句，在寫《螃蟹詩》里有所寄托。寄托什么呢？寄托詭計多端，心事花樣很多的人，橫行霸道一時，最后被人家吃掉，落得個悲慘下場，就像螃蟹一樣�！把矍暗缆窡o經(jīng)緯”，螃蟹走路不直著走，不管你經(jīng)緯，不管縱橫，橫行一時�！捌だ锎呵锟蘸邳S”，皮里春秋，過去講，肚子里褒貶人，“春秋”，用春秋筆法來褒貶人，不露聲色，腸子里鬼花樣特別多，螃蟹里的花樣特別多，有黃的有黑的，它的皮里，就是殼里�！翱蘸邳S”，一個“空”字，說徒勞，最后還不是被人家煮了吃掉了么？這一聯(lián)對得也工。所以眾人評：“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曹雪芹放到這些地方來諷刺，讓薛寶釵來寫。薛寶釵對人情世故比較精通。讀的書也多，學(xué)問也廣博，看問題也看得深，城府也深，思考問題也深。所以她能寫出這樣的詩來，不像林黛玉很單純，不像史湘云很爽快，不大用心機(jī)譏諷人。所以《螃蟹詠》以這個為最好。本來《紅樓夢》常常是以小見大，以家喻國，他寫的范圍是一個家庭，實(shí)際上，常常發(fā)揮，讓你想到一個國家。比如說“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你說這是管家務(wù)，辦喪事，僅僅是這個意思么？不是。她不就像一個國家的宰相、總理處理很亂很亂的國事嗎？這一點(diǎn)，小說最后都指出來了，叫“金紫萬千誰治國”懸著金印，穿著紫袍的萬萬千千個大官，哪一個能治好國家呢？“裙釵一二可齊家”姑娘一兩個就可以把一個家庭弄好了。治家治國都是一個道理。他經(jīng)常借小的地方來見大。所以，說“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這其實(shí)也是曹雪芹《紅樓夢》里的一個特色。
我再舉一個史湘云的。她開玩笑。有一次她作了個謎語給大家猜。大家猜不到�！饵c(diǎn)絳唇.耍的猴兒謎》：“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焙镒邮且巴庀掷镒絹淼�，它離開野外后，到紅塵來游戲�！罢婧稳ぁ闭�，有什么趣味呢？讓它帶著帽子，穿著官服，是沐猴而冠嘛，不是名就是利，這是虛的�！昂笫陆K難繼”，大家不懂，為什么“后事終難繼”？史湘云解釋耍猴的猴子哪一個不是被剁去尾巴的？這就是“后事難繼”，但你說這首曲來講賈寶玉，來講賈府，合適不合適？來講《石頭記》的石頭，合適不合適？鐘情溪壑分離，到紅塵來游戲，來享受，有什么趣味呢？名利都是虛的，后事終難繼，最后出家作和尚了，還繼什么后事呢？不過現(xiàn)在有后事，續(xù)書的寫法不是薛寶釵懷孕了么,將來還出來一個賈桂，“蘭桂齊芳，家道復(fù)初”，那后事還是有人繼的。但曹雪芹原來寫的是后事難繼的。所以寫著寫著，作者不再告訴你，誰寫的詩本領(lǐng)更高一點(diǎn)，而只在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氣質(zhì)，這是最重要的。所以你要說，林黛玉詩寫得最好，也對，你說三個人都好，也對。
最后，第五個問題，我要講一講，賈寶玉的詩才如何。賈寶玉是不是比起她們來差一等？是不是不如寶釵、黛玉、湘云呢？好像是如此。但這個話絕對不能說死。作者在描寫賈寶玉和眾姊妹在一起做詩，聯(lián)句，帶有比賽的性質(zhì)。賈寶玉從來不爭勝，不想跑得最快。他與這些姊妹相比總是處于下風(fēng)，而且每次自己處于下風(fēng)還特別高興，最希望林黛玉能得第一。李紈評還是寶釵的好，他就不高興，“我看還是林妹妹的好”，他自己，我是最差，沒關(guān)系。所以他一次也沒獲勝過，這是有原因的：符合賈寶玉性格特點(diǎn)，他在女兒面前，姊妹面前，從來喜歡“做小”，不想逞強(qiáng)，不想比他們強(qiáng)。另外也就更突出這些女兒的聰明、有才，林黛玉才比寶玉還高，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元春叫大家作詩。元春省親的時候，就像皇帝叫臣子作應(yīng)制詩一樣，叫大家都寫首詩，題個匾來，她來評好壞。但是她弟弟，她非常喜歡，別人做四句就夠了，你要作八句，不是做一首而要作四首。她認(rèn)為最好的地方，比如說瀟湘館、后來的蘅蕪院還有稻香村，這些地方都叫他每處做一首詩。作的賈寶玉苦得不得了，最后林黛玉看不過，就“作弊”了，最后一首沒寫完，就是那個稻香村。“杏簾在望”這首，她就寫在小紙團(tuán)上，扔給他，寶玉馬上就抄下來，最后評下來，所有詩里，這首最好。這首詩的確寫得好。你看看�！靶雍熢谕焙髞砀臑椤暗鞠愦濉薄！靶雍熣锌惋�，在望有山莊”，多老練，首聯(lián)就擒題，她把題目分成兩句，一氣講下來，講得那么自然�！靶雍熣锌惋嫛本破煸谡锌腿�，“在望有山莊”，“杏簾在望”四個字就作進(jìn)去了。第二聯(lián)“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這作的好不好？你說這兩句里，哪個是主語？哪個是謂語？沒有。沒有動詞、形容詞，全是名詞放在一起，這就是詩歌的特殊句法�！半u聲茅店月”的句法，唐代溫庭筠的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后來這類詩寫得越來越多。但你可以想象，鵝兒在那里戲水，水上面有菱荇，這不用講出來�！吧Ｓ苎嘧恿骸币惨粯�，燕子在樹里穿來穿去，把桑樹、榆樹的枝條來作自己的燕窩，這些都可以自己去想象。對仗又特別工整。第三聯(lián)和第二聯(lián)，頷聯(lián)同頸聯(lián)，學(xué)寫律詩的人請注意，很重要的一點(diǎn)就是要變化。前面要是嚴(yán)肅的話，后面就要嘻嘻哈哈。前面坐得一本正經(jīng)，底下就要跑步。兩聯(lián)姿態(tài)要不一樣，前面濃，底下就要淡。所以底下一聯(lián)非常自然：“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這兩句話就是一氣而下，非常自然的，同上面的面目是有變化的。同一個面目就說明你不大會寫詩。可這首詩好在最后兩句。稻香村是一個景致，你不要以為這真是，賈寶玉早就講過了，水旁邊沒有山，什么都沒有，忽然出來一片人為的農(nóng)村，沒人種田耕地，也沒人織布，只是一個景點(diǎn)而已。林黛玉就有這么聰明，不是給元春看的嗎？所以要頌圣，應(yīng)制詩嘛，叫“盛事無饑餒”現(xiàn)在太平盛世，沒人餓肚子了，“何須耕織忙”，何必去耕織呢？糧食都吃不完。所以脂硯齋的批語是“以幻入幻，順?biāo)浦邸�，什么叫順�(biāo)浦勰�？就是大觀園沒有人耕作，這種景象擺在那里，根據(jù)人家種好的稻子說現(xiàn)成話，叫順?biāo)浦��！扒也皇?yīng)制”，不違背應(yīng)制之體，因?yàn)閷懡o元春看，不單單是個姐姐，她是貴妃，是代表皇帝出來的，她讓你寫詩，你必須要講皇帝的好話，要歌頌太平盛世，所以說“盛事無饑餒，何須耕織忙”。所以元春看了特別高興，想她弟弟現(xiàn)在這么聰明了，寫出這么好的詩來，哪里知道是作弊。這個地方寫林黛玉寫絕了。林黛玉自己的詩當(dāng)然做得也好，但她把最好的詩寫給她最心愛的人，為他出力寫的詩最出色，這樣描寫得特別成功。
是不是賈寶玉在姊妹在場的時候詩總是做不好呢？那也不一定，只要是不跟人家比賽，要把人家壓下去的話，他照樣做得好。比如有一次大家聯(lián)句，統(tǒng)計下來，賈寶玉聯(lián)的最少，所以他要受罰，罰什么呢？說櫳翠庵的紅梅花特別好，叫賈寶玉到櫳翠庵向妙玉去要梅花。大家也看出來了，妙玉對寶玉特別好，妙玉特別愛干凈，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她馬上要摔掉，給林黛玉、薛寶釵拿出來古董，而給賈寶玉用的是她平時自己用的綠玉斗。感情不一樣，這寫得很有分寸，很自然。妙玉這個人個性有些特別，但是很可愛。叫他去，有人說，跟個人去，黛玉說，跟個人去就拿不回來了，就讓賈寶玉一個人去，而且拿回來后，還要作首詩：《訪妙玉乞紅梅》而且詩要做得快，我在這里敲鼓，史湘云說，我三通鼓后，你詩沒作完要罰酒。結(jié)果這次他最高興到妙玉那里要紅梅花。這個任務(wù)并不重，而且她肯定會給他的，而且要寫這個經(jīng)歷，很自然。他就講了，你們不要給我限韻，不要給我限題目。因?yàn)榍懊姹荣惗加蓄}目，有韻。讓我自己來作，我想作什么就作什么。好，讓他自己作。這也寫寶玉不喜歡受人為格律的束縛。他做出來的詩，的確寫得很好，而且也很快�！熬莆撮_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你看，前邊兩句，就像史湘云的灑脫，隨便寫出的。本來要喝酒的，酒還沒有開始喝，句子還沒有想好，現(xiàn)在叫我到櫳翠庵去采梅花。“尋春問臘到蓬萊”這代詞都用得很好，“春”，點(diǎn)紅，“臘”點(diǎn)梅花，“尋春問臘”就是去要紅梅花，“到蓬萊”到仙境，指代的好，櫳翠庵，妙玉是出家人，是仙境。底下非常幽默，非常恰當(dāng)：“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虧他想得出來。把妙玉比為觀世音菩薩，觀音大士手里拿著一個瓶，瓶里是甘露，灑一點(diǎn)甘露，人間就下雨了。我并不是求你觀音大士瓶中的甘露水。又把她比為嫦娥，嫦娥也是離家獨(dú)居的。“檻外梅”，欄桿外的梅花，妙玉自稱檻外人，人家稱寶玉檻內(nèi)人，妙玉是檻外人，這個時候把梅花的梅點(diǎn)出來了，上面都是指代。所以這四句，一氣下來，很自然，這些比喻都恰當(dāng)?shù)煤�。比喻妙玉的身份。前面寫得這么流暢，第三聯(lián)就要變化了。要看他錘煉的功夫了。“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自己在塵世間，離開塵世間到櫳翠庵去，到仙境去，叫離塵。“入世”是回來，從仙境回來。你看著兩句。回來寫在前面，我回來的時候，我挑了紅雪來。把紅梅花用紅雪來比喻，用冷來比喻�！袄涮艏t雪去”，我回到家的時候，回來的時候，把櫳翠庵的紅梅采了去了。我到櫳翠庵來的時候，是來割你的紫云，“香割紫云”用香和紫云來代替紅梅。李賀有詩“踏天磨刀割紫云”，他把紫云代替紫色的石頭，做硯臺用的，這里用來指代紅梅花，也很好。你看在句法上，這不是一種很自然的句法，是一種錘煉的句法，是詩歌的特殊表現(xiàn)形式，所以和上面一聯(lián)面貌完全不一樣。有變化，這就是善于寫律詩的人。我回去帶紅梅花回去，我上你們這里來是來采紅梅花的。就是講這點(diǎn)，但用“冷”用“香”用“紅雪”用“紫云”來比喻紅梅花，句子是非常講究修辭錘煉的�！伴稏懻l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凍得不得了，冷的時候，肩膀會聳起來的，聳起來的時候就叫槎枒。這是用蘇軾的詩，冷天的時候，聳著肩，他是詩人嘛。這么冷的天誰會可憐我跑來跑去呀？回到家的時候，我衣服上還有櫳翠庵的青苔呢，或者說，我回來的時候，還想著櫳翠庵清幽的環(huán)境。“苔”代表清幽的環(huán)境。“沾佛院苔”，這個好像沒人說過。像這樣的詩，賈寶玉在人家罰他的時候，他寫出來了，而且寫得非常非常漂亮。
至于賈寶玉碰到賈政和他帶的一批清客，叫他去題院子景物的時候。賈寶玉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那時候，詩就寫得非常非常好了。比如說，賈寶玉游園題瀟湘館“有鳳來儀”的兩句詩：“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寫瀟湘館的特點(diǎn)寫得很好。竹子很多，所以房間里就有綠色的影子，“寶鼎”就是茶爐子，“茶閑”就是茶不煮了，茶不煮了好像還在冒煙，為什么呢？因?yàn)橹褡拥木G色透進(jìn)來，看上去仿佛有綠煙。有竹子的瀟湘館感覺到特別的涼爽，有竹影。所以“幽窗棋罷”在幽窗里下棋，下完的時候指猶涼。下棋的時候，指頭伸出來下棋，天氣冷的時候當(dāng)然是涼的，但是現(xiàn)在棋不下了，還感覺到?jīng)��！安�、棋”，這個生活同她的環(huán)境也配得非常非常好。再比如，他題《沁芳》泉水那一聯(lián)：“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題詩在修辭上，你講水往往就不能把水用進(jìn)去。他這里面水實(shí)在都已經(jīng)寫了。“繞堤”“隔岸”那不是寫水嗎？“三篙”連水的深度都寫出來了，“一脈”是水的樣子。實(shí)際上說，這個堤的旁邊都是柳樹，把楊柳樹的綠和水的綠聯(lián)系在一起。繞堤的柳借給它，三篙水這么翠的顏色。你看這個詩寫得漂亮吧�！案舭痘ā备舭秲蛇叾际腔�，分給它一脈香，這水都是帶香味的。像這樣漂亮的句子，越在賈政板著面孔要罵他的時候，他就越寫出來。
還有和世俗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像馮紫英、蔣玉菡呀，在這些人面前寫詩，那他們的詩和賈寶玉的詩簡直不能比，反差非常大。有一次行酒令，行女兒酒令。女兒悲、女兒愁、女兒喜、女兒樂，還要有一首曲子。前面說，“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這是讖語式的話，后來薛寶釵就是守空閨的。“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用王昌齡的詩。一個老是勸他去考科舉去作官，結(jié)果勸來勸去，反而去作和尚了。“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很高興的時候，看著鏡子里面長得很漂亮�！都t樓夢》里有鏡花水月的比喻嘛，“一個是鏡中花，一個是水中月”�！芭畠簶�，秋千架上春衫薄”這個句子，我非常欣賞。詩歌的修辭優(yōu)點(diǎn)都被曹雪芹所掌握了。女兒高興的時候，如果讓我們用外文或語講，也許是：女兒們在秋千上蕩來蕩去，一陣春風(fēng)吹來，透過了衣衫，把衣衫都吹起來，女兒們高興得哈哈大笑。這樣沒有四五句話就下不來。曹雪芹在賈寶玉的詩里就三個字“春衫薄”，你自己去體會，寫得多好。風(fēng)吹來的時候怎樣的涼爽，用不著講。“春衫薄”三個字就夠了。我就覺得，這些時候他就特別的聰明。接下來這首《紅豆曲》，鄭緒嵐常唱的，唱得很好聽：“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泵烤湓捓锒加幸粋�“不”字，十幾句下來。這些句子里用了我們中國古典詩詞的很多很多意象，而表現(xiàn)得那么自然，又仿佛能同寶釵黛玉最后愁苦的景象聯(lián)系起來。所以，你說賈寶玉的詩寫得怎么樣？最好的詩也是賈寶玉寫的。
特別是他有真情實(shí)感，憤慨的時候?qū)懙脑�，更加不是一般人寫得出來的�！都t樓夢》里的詩都是通俗的、流暢的、讓人一看就懂的。只有一個例外，就是晴雯死了，那個時候他極度的傷痛悲憤，就寫了長篇的《芙蓉女兒誄》，這個誄文實(shí)際上等于一首長詩，表達(dá)他這個時候的憤慨心情，就不管你讀得懂讀不懂，不講通俗了。這里面典故很多。比如說“高標(biāo)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這個就不通俗，他用典故了。很高品格的人被人家妒嫉，遭到迫害�！伴|幃”就是講女兒、姑娘，“恨比長沙”，她的恨比受到打擊、被貶到長沙的賈誼還要強(qiáng)烈。她人很正直，很剛烈，遭到了陷害，她的境況“慘于羽野”。羽野的故事是說，大禹的父親鯀，偷了天上的神土“息壤”，來治理洪水。這個神土自己會長，可以把洪水陰擋住。但是他偷了神土，上帝就要罰他，就叫祝融在一個叫羽野的地方把他殺掉了。這種典故，都是一些帶性的人物，或者傳說里關(guān)系到重大事情的，他都用上了。還有“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币�?yàn)榍琏┑乃�，和一些多嘴的奴才的誹謗有關(guān)系，跟進(jìn)讒言有關(guān)系，所以，要把“诐奴”就是長舌婦，把多嘴奴才的嘴巴給封住，我的討伐豈能從寬；把那些悍婦的黑心給剖出來，我的憤恨還沒有完全解除。這些話寫得非常激烈。這豈是姑娘們寫得出來的？當(dāng)然，這也不是《紅樓夢》普遍存在的，就只在這篇奇文里寫到。就這么一篇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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