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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文”入“質(zhì)”-1925~39年中國詩歌運動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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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文學史通常的劃分,新月派和派是分開的。這兩派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們劃分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的理由是什么?前者主要受詩歌,而后者主要受法語詩歌影響?但是號稱新月派主將的聞一多的《死水》一集,受到了法國象征主義的尤其是波特萊爾的影響,毫不在戴望舒之下;何其芳不但受法國班納斯詩派的影響,也受到英國詩人羅塞諦的影響;卞之琳受到的英語詩人艾略特和奧登的影響,超過了瓦雷里對他的影響;蛘撸罢呤抢寺髁x的,后者是象征主義的?但是新月派的發(fā)起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用理性來節(jié)制感情",在抒發(fā)感情上恰恰走的是班納斯主義以及后來的象征主義的道路。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聞一多從《紅燭》到《死水》的變化正說明了這點;蛘,由于兩者有不同的刊物,不同的成員?可是何其芳、卞之琳都在兩家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
有人認為:新月派到最后必然演變成為現(xiàn)代派。這個看法錯誤的地方是:除非能夠證明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的劃分成立,否則他們的演變也只是作為內(nèi)部的演變罷了。在西方,具有自己的審美追求,有不同于其他派別的創(chuàng)作實績,有自己的背景,方是一個流派得以存在的理由,而不是一伙人團在一起自掛旗號便可以自成一派。后一種劃分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能成立的話,當代文學史就有麻煩了,誰也不會忘記1986-88年漢詩"大煉鋼鐵"期間,全國冒出了至少一百個"詩歌流派"!
詩是什么?詩歌只是一種寫在紙上的讀來順口然而僵死的文字么?這其實是謬誤的。詩歌首先是一種運動,是"一團永生不熄的火",它燃燒在每時每刻,永生永世,是一種"綿延不絕的沖動"。當它走過而遺下的灰燼,我們稱之為楚辭、樂府、唐詩、宋詞……正如瓦雷里所說:"詩歌,其實是一切偉大生命的灰燼。"假如我們視之為冰冷的僵死的物質(zhì),那就會以非詩歌的理由去切割它;一旦我們以自己為火去點燃它,我們就會成為它涅 的延續(xù),我們就會注意它的運動本身,而不是其他。詩歌,是一種永恒的運動,在毀滅與涅 之間作無休止的運動。當我們進入詩歌之時,我們會充滿敬畏地看著它從那死亡之谷里揚起生命的火焰,照亮我們憔悴的面容。它如鳥在天空中飛過,沒有明確的痕跡。但假如我們懷有謙卑地觀察它的軌跡,依然可以斷出它的大致痕跡。當我們做出這樣的努力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派和新月派之間劃出一條界限的作法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
詩歌不同于其他文學體裁,更注重于個性。假如我們抹去了詩人的個性,詩歌不復存在。我們劃分詩歌流派,只能說是一種無奈之舉,不能不謹慎從事。我認為,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的劃分只是一種人事上的大略劃分,從文學本身上看殊無必要,遑論在新月派中再分出一個后期新月派來!所以我抽取1925年(《志摩的詩》出版)到1939年(卞之琳《十年詩草》的截止年份)這14年間的主要詩人,作一份詩歌的個體,試圖發(fā)現(xiàn)他們作為個體在今天的價值,并從而他們作為一個群體在今天的意義。
。2)
在今天,聞一多的詩已很少有在上進行討論的價值。但他的"新格律"詩論依然很重要。盡管當代最好的漢詩幾乎沒有一篇是符合"新格律"的,尤其是其核心的"音尺"。徐志摩在接受了"新格律"后,反被卞之琳指責為詩歌倒退了,[1] 但是何其芳、卞之琳和馮至實際上是繼續(xù)推進了他的理論,寫下了一批在新詩史上站得住腳的作品(尤其是馮至的《十四行集》)。這表明"新格律"詩論盡管存在著某種的舛錯和局限,卻有意義重大處。其舛錯和局限在何處?其意義重大又在何處?在討論這14年間漢詩運動的成敗及之后的變更,"新格律"詩論其實為我們提供了一篇很好的觀察資料。
《詩的格律》(1926)是聞一多詩論中最重要的一篇。他大肆宣揚格律,聲稱 "格律就是形式",而"節(jié)奏便是格律",即格律=形式=節(jié)奏。[2] 聞一多很重視形式,但是他對形式的看法極其狹隘。舊詩都有一定的套路,有一定的標準,勻稱整齊,性即押韻、格式……這些都是自漢唐以來的根深蒂固的詩歌觀念。所以聞一多也就不可避免地認為新詩也該有一個大致固定的框架,大致固定的模式:"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會跳的人才怪腳鐐礙事,只有不會做詩的才感覺得格律的縛束。對于不會做詩的,格律是表現(xiàn)的障礙物;對于一個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現(xiàn)的利器。"于是他批評泰戈爾的詩作缺乏形式:"我不能相信沒有形式的藝術(shù)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了若沒有形式藝術(shù)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當存在;但是那和形式的本身有什么關(guān)系呢?"[3] 我們要弄懂"形式"在這里的涵義。一種是廣義的形式,只要見諸文字就有形式;另一種是狹義的形式,僅僅指詩歌的"固定的形式"。泰戈爾的詩歌雖然沒有狹義的形式,卻是有廣義的形式的。聞一多卻把兩個概念混淆起來。他批評泰戈爾的詩歌缺乏的形式指的是狹義的形式,即詩歌的"固定的形式",可他批駁對方用的論據(jù)"若沒有形式藝術(shù)怎能存在",指的卻是廣義的形式。這就好象指著蘿卜說是蔬菜,然后推論出蔬菜就是蘿卜一樣。這種邏輯上的混亂恰恰表明了聞一多內(nèi)心壓根不贊同"固定的形式不當存在"的說法。
在聞一多的理論和實踐中,詩歌的音樂性一直是最首要的,也是新詩至今最為重要的、未解決的。故本文只談論他的"音樂美"問題。聞一多列出了格式、音尺(即何其芳、卞之琳后來倡導的"頓")、韻腳等因素,認為這些音樂性因素的組合,構(gòu)成了詩的韻律、詩的節(jié)奏,"和磁力和電力那樣",成為"詩的基本力量,基本動力"。"音尺說" 尤其是聞一多最為得意的發(fā)現(xiàn),以致于他在《詩的格律》結(jié)尾得意洋洋地認為"新詩不久定要走進一個新的建設時期"。.
我們先考慮韻腳。抱韻、交韻、仄韻等韻式,中西皆有。即使在無韻詩占上風的當代里,依然有許多人寫押韻詩,如食指。問題是,五言詩、七言詩字數(shù)少,所以押韻容易朗朗上口,易誦易記,富于音樂性。但是在英語化的漢語語境里,新詩的句行動輒十幾個字,使詩歌在句尾押韻所起的作用大為減少。如:"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風掃著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麥和谷子已經(jīng)推進了村莊,/ 歲月盡歇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凍結(jié)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縱橫里閃著一盞燈光(《在北方的臘月的夜里》)。"[4] 這段詩與舊詩一樣,在偶數(shù)句的句尾押韻,可是我們朗讀時就難以體會到舊詩那種鏗鏘有力的樂感。這樣的押韻方式,即使不說是出于習慣,全無用處,至少也是大大降低了押韻在詩中的作用。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這一直是困擾新詩人的大問題。為此聞一多提出了"音尺"說。在他看來,律詩是以字為單位,以"音尺"為句的節(jié)奏,而新詩的單位只不過是由字變?yōu)樵~罷了,那么只要新詩也照用"音尺"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聞一多以為:"我極善用韻。本來中國韻極寬;用韻不是難事,并不足以妨害詞義。"[5] 恐怕是難以令人信服的,聞一多的詩歌押韻倒是常常給人生硬死板之感。況且,舊詩的韻腳用了幾千年,早已陳腐不堪,否則韓愈也用不著在1000年前就在押險韻上下工夫。馮至的《十四行集》的押韻是夠嚴謹?shù)模謹?shù)也不多,但音樂效果依舊不明顯。
還有格式。根據(jù)聞一多所說:"現(xiàn)在有一種格式:四行一節(jié),每句的字數(shù)都是一樣多",故指的應該是詩的章節(jié)結(jié)構(gòu),是介于建筑美和音樂美之間的一種形式。結(jié)合聞一多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這種格式的音樂性主要體現(xiàn)在回環(huán)和重復,以作為新詩缺少了平仄的音樂性后的一個補充。在這點上,聞一多顯然受到了浪漫主義詩潮和民謠的影響,也是他詩歌最讓人不耐煩的地方。如他的《忘掉她》:"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縷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6] 這樣的段落除了中間兩句有變之外,一共重復了七次!聞一多顯然是想達到律詩中"一贊三嘆"的效果,于是來了個"一贊七嘆",為音樂而音樂,讀來讓人不勝厭煩。
顯然,盡管聞一多聲稱要做"中西藝術(shù)結(jié)婚的寧馨兒",但他的深層意識里依舊是抱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心理,以律詩為圭臬來建構(gòu)現(xiàn)代新詩的。他推崇律詩,認定律詩是中國詩歌區(qū)別與西方詩歌的重要特征 [7]。"音樂美"理論就是以律詩的音樂原則為框架改造變通出來的,把新詩音樂性視作律詩音樂性的照搬,除了平仄實在無法處理之外,其余的一如從前。"音尺"說盡管受到西方詩歌抑揚格的啟發(fā),但實質(zhì)上無非是律詩原則的生硬轉(zhuǎn)化。聞一多的詩歌主張其實是想用現(xiàn)代白話的語言和句行來重建他心目中的漢詩最高形態(tài)--律詩,或者更深入地說,是用現(xiàn)代漢語恢復古典詩歌的理想形態(tài) ,溶西方詩歌于中國古典詩歌中。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努力是:存在于詩歌中的白話與文言在語言的深層結(jié)構(gòu)(語法、音韻、句式等)上并無絕對性的差異。從表面上看,這種處理方式也許是可行的。但是,英語化時代的漢語語境里,漢語的詞匯量大增,詞匯系統(tǒng)處于一個劇烈的震蕩之中,無數(shù)詞匯就象黃河中的泥沙混亂地攪渾在一起。伴之而來的是詞匯、語法結(jié)構(gòu)乃至漢語思維的全面大動蕩的過程。這些變化不可能不對詩歌產(chǎn)生影響。舉詞語而言,只要是寫過詩的人都會知道詞語的極端重要性,在這詞語更變加速的時期里,哪些詞語是可以使用,哪些不能使用,都得靠作家的語言敏感來選擇,而能進入詩歌中的詞語又比散文、小說的為少,更遑論得顧及對它的使用是否能別出新意。聞一多的詩句:"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口供》)被時人譽為"名句",其實是舊詩里用爛的句子。薩都刺一句"海鴉多背夕陽還",寥寥七字就把聞一多的十一字給干凈利落地打發(fā)了,更遑論他詞匯的陳腐不堪?而音韻、語法、句式、章法上的組合使用就更為復雜了。
更重要的是,新詩之所以要新,是要直追于千載之上,與古人一爭高低。"形變而道通",它必須形成一套自己的音樂系統(tǒng),而不是依舊用舊詩的調(diào)子,做舊詩的仆奴。聞一多曾在《冬夜評論》里批評某些新詩人亂套詞曲的調(diào)子。可是他自己也逃不脫這個批評。他的"名句":"年去年來一滴思鄉(xiāng)的淚,半夜三更一盞洗衣的燈(《洗衣歌》)。"分明就是稀釋的舊詩句子,還不如改為:"年去年來思鄉(xiāng)淚,半夜三更洗衣燈。"把舊詩的句子用白話文沖稀了就是新詩嗎?答案是否定的。
而且,在對待音樂的問題上,新詩無明確的格式、章法會有或多或少的淆亂,但形式的不可預知和參差多態(tài),卻是詩歌之福。這樣才可以使詩人進行個性的發(fā)揮,使寫作即創(chuàng)造,而不是制作,避免詩歌成為可供大量復制的工藝品。我們知道,凡高《向日葵》的印刷品無論怎樣逼真,都不能算藝術(shù)。聞一多提出來的"新格律"理論,只是在修辭學的范圍里建構(gòu)新詩;而柏拉圖早就指出了詩歌和工藝制作完全是兩碼事。按照死板的模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溶進"心靈的音樂"的詩歌,至多是工藝品。在這點上,戴望舒抄的一段紀德的話是擊中了聞一多要害的:"……句子的韻律,絕對不是在于只由鏗鏘的字眼之連續(xù)所形成的外表和浮面,但它卻是依著那被一種微妙的交互關(guān)系所含著調(diào)子的思想之曲線而起著波紋的"。[8]
但是,就象任何成功的詩歌都不能離開高妙的修辭一樣,"心靈的音樂"也不能完全脫離"修辭的音樂"。在這點上,黃燦然的分析最為中的:
……一種是普遍性的音樂,它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基本上是說話式的,也即談不上音樂,而是涉及個人語調(diào);另一類是利用一些修辭手段,例如排比、重復、押韻等等,它很像我們一般意義上的音樂,例如流行音樂或民歌。另一類是獨特性的音樂,它產(chǎn)生于詞語,不依賴或很少依賴修辭手段。關(guān)于普遍性的音樂……"那些看似有音樂或看似注重音樂的詩人的作品,其實是在模仿流行音樂,他們注重的其實是詞語、意象,而音樂只是用來支撐、維持和串聯(lián)詞語和意象的工具。"[9]
黃燦然以詩人多多作為例子指出"普遍性音樂"("修辭的音樂")和"獨特性音樂"("心靈的音樂")的完美結(jié)合所達到的奇妙效果。這就是聞一多的價值所在:他告訴我們,對音樂的修辭效果的重視,絕對是必須的。盡管聞一多的"音樂美"理論有致命的缺陷,但即使到,也沒有哪位詩論家能夠提出更好的理論。在新詩普遍欠缺音樂效果的今天,記住這點猶為重要。
。3)
今天我們記住徐志摩,大半是由于他詩歌的性。余光中曾撰文大罵戴望舒的詩歌語言歐化,半生不熟 [10];談到徐志摩卻只有溢美之辭,無復他語。聞一多的詩一讀就是直線,再讀又是直線,再讀,再讀,直線,直線,結(jié)果是一個框框一個框框。故聞一多雖是新格律的倡導者,但他的音律板滯、生硬,像硬雕在凹凸之上的無用浮飾,顯得累贅。徐志摩卻是一筆隨意揮就的曲線,自由揮灑,從不拖泥帶水,漏出枯澀窘蹇的模樣。我們讀他的《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11]
韻腳和諧,柔美流暢,自有一股天籟之美。用戴望舒的話說:"詩的韻律不應只有膚淺的存在,它不應存在于文字的音韻抑揚表面,而應存在于詩情的抑揚頓挫的內(nèi)里。"[12]這句話最適合于徐志摩,在《云游》、《再別康橋》、《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等詩里,那種樂感的確是韻隨情生,情伴韻轉(zhuǎn)的,是達到"心靈的音樂"與"修辭的音樂"相融合的,沒有情韻分離的毛病?梢哉f,聞一多提出了" 音樂美"的理想,而徐志摩部分地實踐了它。
但是,對徐志摩的贊揚也只能到此為止。我們讀他的作品,深感其背后的膚淺空疏,缺乏深邃的知性和感性。用余光中的話說就是"一CC的鹽要兌上十公斤的水"。詩人西川甚至大罵他是"三流的詩人"。 [13]他尤其看不起徐志摩口口聲聲追崇哈代,但只學來哈代的毛皮,對哈代的神秘主義一無所知。西川為漢詩引進了神秘主義,其功甚偉。因而他對徐志摩的不滿也很容易理解了。我們讀西川的《請把羊群趕下!罚
請把羊群趕下海,牧羊人,/ 請把世界留給石頭--/ 黑夜的石頭,在天空它們便是 / 璀璨的群星,你不會看見。/ / 請把羊群趕下海,牧羊人,/ 讓大海從最底層掀起波瀾。/ 海濱低地似烏云一般曠遠,/ 剩下孤單的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面前。[14]
這種平地起風雷的宏大氣勢,這種神秘主義的頓悟,這種干凈疏朗的效果,那里是徐志摩可以匹敵?一篇完美的詩篇,不但要具有完美的音樂效果,更要有詩人博大的胸襟作它的支柱。我們可以窺見的外形,不過是它冰山的一角,那真正的龐然大物,乃潛伏在那"可神遇而不可目視"的水下。由于作品最接近于古典詩歌的審美習慣和審美理想,徐志摩獲得了的廣泛認同,同時也繼承了古典詩人懶于思考,缺乏大縱深的才子氣,質(zhì)地軟弱,在小小的波瀾里花花草草。而這些恰恰是漢詩進程中所要拋棄的。對此前人早有評述,徐志摩本人就服膺一位朋友對他的評價:"徐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成為詩人,思想之雜,使他不能為文人。"[15] 卞之琳的評價:"他(徐志摩)涉獵很廣,但是對哪一個"面"或哪一個"點"都缺少鉆研!v法國象征主義先驅(qū)波德萊爾固然有些隔靴搔癢,他講英國浪漫主義大家拜倫也費話太多,就是到后來講哈代,也既不成其為有分量的學術(shù)性創(chuàng)作,也不是有創(chuàng)見的印象式批評。"[16]就更準確了。
。4)
戴望舒自有一套作詩的,但他的理論與他的實踐很少相干,與聞一多的身體力行又大不相同。他的詩歌理論17條,幾乎超過半數(shù)都在打自己的嘴巴,如:
。1) 詩不能借助音樂,他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
。2) 詩不能借助繪畫的長處。
。3) 單是美的字眼的組合不是詩的特點。[17]
任何讀過戴望舒詩歌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他最好的詩歌恰恰都有音樂、繪畫和美的字眼!假如我們不說他有嘩眾取寵之心,那也逃不掉理論先行的嫌疑。所以有人指出: "饒有意味的在于,反叛傳統(tǒng)規(guī)則的創(chuàng)見總使他(戴望舒)迷惑,而對中西藝術(shù)的繼承和容納則讓他走向了成功。"[18]
至于今天我們稱道他提出了"新詩散文化"的主張,更是大誤會。這一主張早在胡適時期就已經(jīng)有理論和實踐了。而在同人中,如廢名等人也早已大量創(chuàng)作,倒是戴望舒本人一直缺少這類作品。"新詩散文化"在戴望舒提出時已是一個既成事實。戴望舒既無實踐做證明,也乏精深的理論,只因為葉圣陶先生一句隨口的贊譽就贊同之,多少有點可笑。至于有人稱譽之為"大師",帽子更是扣得太大了!
戴望舒17條詩論中有一條至為可笑:"只在用某一種文字寫來,某一國人讀了感到好的,實際上不是詩,那最多是語言的魔術(shù)。真的詩的好處不就是文字的長處。 "不要小看了這一條,戴望舒詩歌語言的粗糙和過分歐化之為人詬病處,恰是從此種荒謬觀念而來。戴望舒的90多首詩中今天還能夠稱為一般的好詩的大約有5、6首,《雨巷》、《樂園鳥》、《寂寞》、《女神祠前》、《蕭紅墓前口占》。被人極口稱譽的《我的記憶》、《我用殘損的手掌……》其實語言粗陋不堪,想象空泛而貧乏(當然,這些都是愛國詩篇,但這對于他詩歌的價值毫無助益,尤其把它們和艾青的詩擺在一起的時候),不值一提。對這點,余光中把戴望舒的語言從頭到尾批了一通,引起一番爭議。在我看來,余光中文章的唯一缺點是:還是太過于客氣。
戴望舒最有名的詩篇《雨巷》在戴望舒的詩集里是獨標一幟的,之后他再未寫過這樣清麗的詩篇。它的成功在今天看來,很難說與席慕容、汪國真的成功有多少不同處。用卞之琳的解釋:"《雨巷》讀起來好象舊詩名句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的白話版的擴充或者稀釋!脩T了的意象和用濫了的辭藻,卻更使這首詩的成功顯得淺易、浮泛。"[19]是完全恰當?shù)。我們再注意這首詩大量使用了韻詞,"悠長 "、"雨巷"、"丁香"、"姑娘"、"彷徨"、"芬芳"、"惆悵"、"迷茫",正是造成這首詩音樂性和迷蒙感的原因。與其說它是"開辟了新詩的一個領(lǐng)域"云云,還不如說是新格律詩的變體,并且,只要我們想象一下作詩時得使用那么多韻詞,就會知道它對新詩的束縛比聞一多的還嚴重(戴望舒都明確地知道這點,所以在《望舒草》里把它給刪掉了)。至于他的著名的《我的記憶》: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寥時,它便對我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但是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老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diào)是和諧的,老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力氣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20]
實在過于羅嗦,我相信就是這片段都有許多人不堪卒讀。戴望舒顯然有在其中營造某種韻律的企圖,但無疑是敗筆。卞之琳評論戴望舒的語言"缺少干脆,簡練,甚至于硬朗","同時偶爾在白話里融合一些文言和西語的辭藻和句法,也略欠 "[21],是很對的。
盡管戴望舒的詩曾象席慕容、汪國真那樣風靡一時,但今天看來,我們不能夠?qū)λ奈谋境删驮俳o什么高評價。他的聲名多半是來自于人事組織上成為一群人領(lǐng)袖的緣故。西川認為徐志摩的詩歌只能夠算三流,戴望舒不如徐志摩遠甚,照西川的話推論,則戴望舒恐怕連能否進入四流都成。
。5)
何其芳。一個絕對是被低估了的詩人。現(xiàn)在我們熱衷于談論"語言煉金術(shù)",那么何其芳是最具有這種魔力的詩人。徐志摩的詩歌是揮灑自如的山水寫意,是單線條的流淌,的天光云影;何其芳追求的卻是工筆畫的效果,是層疊富麗的工筆,他要的是精致,凹凸,浮雕的版塊效果,是在顯微鏡下的細膩綺麗。他曾自述:
衰落的北方的舊都成為我的第二鄉(xiāng)土,在那寒冷的氣候和沙漠似的干涸里我卻堅忍地長起來了,開出了憔悴的花朵。假若這數(shù)載光陰過度在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會結(jié)出何種果實。但那無云的藍天,那鴿笛,那在夕陽里閃耀著凋殘的華麗的宮闕卻曾使我做過很多的夢。
……我呢,我從童時翻讀那小樓上的木箱里的書籍以來便墜入了文字的魔障。我喜歡那種錘煉,那種色彩的配合,那種鏡花水月。我喜歡讀一些唐人的絕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揮手,縱然表達著意思但我卻欣賞的是姿態(tài)。
我自己的寫作也帶有這種傾向。我不是從一個概念的閃動去尋找它的形體,浮現(xiàn)在我的心靈里的原來就是一些顏色,一些圖案。
……我從陳舊的詩文里選擇一些可以重新燃燒的字,使用著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聯(lián)想的典故。[22]
這自述就仿佛一篇詩歌!在戴望舒的《雨巷》里只有一個做作的調(diào)子,而何其芳仿佛哪咤一般長了八條手臂,同時在一篇詩歌里奏出7、8個音調(diào),就如同一部交響樂一般,直接從心底的醴泉中流淌出來。并且,伴著還瀉動著顏色,凹凸,仿佛成群的小煙花在音樂的水面上旋舞著,燃燒著,落下精致、華麗,落下繁復的粹美。音樂是顏色的,顏色又是流動的音樂。李健吾(劉西渭)的評價無疑最為恰確:
何其芳先生不停頓,而每一段就象一只手要彈十種音調(diào),惟恐交代曖昧,惟恐空白阻止他的千回萬轉(zhuǎn),惟恐字句的進行不能逼近他的樓閣。[23]
在何其芳的手里,語言(也許更該說是文字)的已經(jīng)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精巧到后人人難以逾越的地步。拿他的文字和任何一位中國最著名的詩人的作品相比,我們都會發(fā)覺其他人的文字是何等的粗糙!他仿佛伏在顯微鏡上工作的匠人,對文字的凹凸、顏色和樂感無比敏感,從中剔除那些毛孔般細的污垢,將那些陳舊的字眼閃亮,發(fā)光,燃燒:
你一定來自那溫郁的南方!/ 告訴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訴我春風是怎樣吹開百花,/ 燕子是怎樣癡戀著綠楊!/ 我將合眼睡在你如夢的歌聲里,/ 那溫暖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預言》)
不,我是夢著,憶著,懷想著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圓!/ 我的靈魂將多么輕
輕地,飛翔,/ 穿過白露的空氣,如我嘆息的目光!(《季候病》)[24]
用詞取調(diào)都從舊詩中化出,卻毫不造作生澀,節(jié)奏清揚,婉轉(zhuǎn),溫柔若處子。讀起來就讓人想起花間詞和晚唐詩。何其芳也自述"讀著晚唐五代時期的那些精致的冶艷的詩詞,蠱惑于那種憔悴的紅顏上的嫵媚"。[25]《休洗紅》就純粹是一首晚唐詞的翻版。
但他的價值遠不止此。當上天賦予他編織文字的魔力的同時,也賜給了他善感的心靈。他憑借兩者,從而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新詩中最具古典美的"意境"來。一般而言,古典漢詩的"意境"有三個特點:情景交融,虛實相生,韻味無窮。[26]何其芳的詩歌是驚人地達到了這點:
今宵準有銀色的夢了,/ 如白鴿展開沐浴的雙翅,/ 如素蓮從水影里墜下的花瓣,/ 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 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 但眉眉,你那里也有銀色的月波嗎?/ 即有,怕也結(jié)成玲瓏的冷了。/ 夢縱如一只順風的船,/ 能駛到凍結(jié)的夜里去嗎?(《月下》)
沒有高深的思想,卻有無窮的韻味,有繁花簇錦的光影聲色來照鑒其中。何其芳的價值不在于其有高深的思想(只要拿他的作品與他的異國老師瓦雷里的《海濱墓園》一比就看得出來),而在于他天賜的對漢語的敏感,并精妙細微地表現(xiàn)出了心靈的細微跳動。他深入漢語的文字深處,探回了驪珠。即使到了今天,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更高的天才(海子、多多等),但在對文字的敏感上,依然無人可與之匹敵。
(6)
假如說何其芳是從文字的深處進入了傳統(tǒng)的精髓。那么,廢名卻是從傳統(tǒng)的思想中擴大了他的價值。何其芳趨于"文字",廢名趨于"思想"。成就的是廢名作為一位小說家的聲名,其實他的詩歌毫不在其小說之下,只是他傳下來的詩篇寥寥,徒有質(zhì)量而無數(shù)量,難以進入詩歌史中更高的位置罷了。這在廢名是無可無不可,于詩歌卻是大不幸?墒撬潭痰牟唤(jīng)心的制作已經(jīng)讓我們嘆為觀止了!廢名還沒有過去,他的價值還在我們的前頭,不在過去,甚至不在今天。
廢名的詩篇,廢名的文字,是性情的詩篇,是性情的文字。廢名一生最欽佩魏晉人物,因而也就身體力行。詩如其人,率性而為,揮灑而出,如行云流水,卻中有巨響,深中靈根:
行到街頭乃有汽車馳過,/ 乃有郵筒寂寞。/ 郵筒PO / 乃記不起汽車的號碼X, / 乃有阿拉伯數(shù)字寂寞,/ 汽車寂寞,/ 大街寂寞,/ 人類寂寞。(《街頭》) [ 27]
如投石于現(xiàn)實的水面,遂波動一圈圈漣漪,及于數(shù)字,及于汽車,及于街頭,及于宇宙,再從宇宙中俯見一點小小的塵埃顆粒,在小小的顆粒中有小小的人類,在小小的人類中有廢名,于是廢名慨然而曰"人類寂寞"。 有朋友認為廢名詩窄小,這哪里是窄?其間真有吞天地而小萬山的胸襟。
廢名深諳禪道,對有自己獨特的世界觀,頗多妙論,甚為偏執(zhí),卻有詩歌的真理在焉。他在《談新詩》里每論及一位詩人都要大論他和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卻一字不提與西方詩歌的關(guān)系。他甚至大贊林庚的詩,只因為認為他和西方詩歌不相干[28];十足的文化保守態(tài)度?烧沁@樣的態(tài)度成全了他的作品,使他認真地思考,全身心地去體會,而不是人云亦云,使他去把住文學的精神,而不是技巧。文學是血肉,是生命,是性情,不是機械,不是技巧。技巧可以傳承,而精神卻不可重復。今天我們讀廢名的作品,依舊生意飽滿,而那些急沖沖的從西方僅僅抄來技巧的作家,即使聲名還在,其作品的價值早已喪失。故李健吾這樣評論他:
有的是比他更通俗的,偉大的,生動的,新穎而時髦的,然而很少有一個象他更是自己的。凡是他寫出來的,多是他自己的。他真正的創(chuàng)造,假定創(chuàng)造不是抄襲。這不是說,他沒有受到外來。不過這些影響,無論古今中外,遇見一個善感多能的心靈,都逃不脫他強有力的吸收和再生。惟其善感多能,他所再生出來的遂乃具有強烈的個性,不與時代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為少數(shù)人流連忘返的桃源。 [29]
廢名的作品就是如此如有神助。他從未看過西方意識流小說,但他的小說里就具有意識流小說"自由聯(lián)想"特點。在他詩歌中,"自由聯(lián)想"的影子也一樣的濃,如《理發(fā)店》:
理發(fā)店的胰子沫 /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魚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 想起了人類的理解,/ 劃得許多痕跡。/ 墻上下等的無線電開了,/ 是靈魂之吐沫。
真是叫人"歡喜贊嘆"了!廢名在《談新詩》里花了老大一段篇幅去解釋,[30] 其實全是白費工夫,這樣高妙的詩,是無須詮釋的。理發(fā)店這現(xiàn)實世界和廢名的意識世界,就好象水里的兩片浮萍般,晃悠悠地碰在一起,蕩開,又碰在一起,再蕩開,虛虛渺渺,一片神行。
他最著名的《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支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 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
我們想象廢名在深夜中持燈夜讀,腦海里不斷浮出許多細胞來,不斷的分裂著,一而二,二而生三,三以至于無窮,由"虛"中生出萬物。于是有萬念沓來,有海,有魚,有夢,有美人,有鏡子,有墻上的樹影,有冬夜的聲音,……它們輕輕地爆裂著,光亮,又逝去,光亮,又逝去,沒有理由,沒有邏輯,隨著思緒蜻蜓點水地躍動,是之謂:禪。所以它又是有邏輯的:禪的邏輯。卞之琳批評廢名的詩"自有些吉光片羽,思路難辨,層次欠明"[31],卻是沒看到廢名的長處。
儒家強調(diào)理性,故漢詩中的"自由聯(lián)想"一般都是借夢境或佛偈出之。廢名的" 自由聯(lián)想"顯然是出自禪家的冥想,溶禪入詩,而又不陷入說禪詩的歧途。他的詩是活的,那些死灰般的文字落在他的桌面上,便透出無窮的生氣。廢名的詩歌語言有澀味,是歷來公認的。這和廢名不甚暢達的湖北口音有關(guān)。卞之琳說他的詩歌語言"古今甚至中外雜陳,未能化古化歐,多數(shù)場合佶屈聱牙,讀來不順"是對的;但又說"更少作為詩,盡管是自由詩,所應有的的節(jié)奏感和旋律感",[32] 則未免武斷。讀廢名以上幾首詩都會感到其中自有一股音樂感在,假如讀他的《雪的原野》、《四月二十八日黃昏》、《寄之琳》會更感到這點。有人就曾用《寄之琳》作新詩具有音韻特色的。 [33] 事實上,廢名的這種澀味恰恰增加了他詩歌的獨特韻味。比如《燈》用了"釋手"、"吉兇悔吝"、"拈花一笑"等古詞,嵌進詩中,如一個個硬塊,然而照樣和全詩相呼應,自有一股拗峭之美。
(7)
不但廢名作為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成就被小覷了,他作為一位優(yōu)秀詩論家的地位也為人所小看。其實廢名的詩論乃自心得,抉靈搜根,遠比聞一多、戴望舒輩東抄西抄的來得真知灼見,毫無寒磣狀。他的詩歌是自覺的,他的詩論也是自成體系的。連李健吾都得承認:"這沉默的哲人,往往說出深澈的見解,可以顯示一部分人對于詩歌的探索。他有偏見,即使是偏見,他也經(jīng)過一番思考。"[34]
廢名的詩論體現(xiàn)在他的《論新詩》里,這里不打算細說。他是以詩人的直覺來發(fā)現(xiàn),而不是從一套先定的來著手。他從溫庭筠、李商隱(尤其是溫庭筠)的詩歌中悟出:
……我乃大有所觸發(fā),我發(fā)見了一個界線,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以往的詩文學,無論舊詩也好,詞也好,乃是散文的內(nèi)容,而其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我們只要有了這個詩的內(nèi)容,我們就可以大膽地寫我們的新詩,不受一切的束縛……我們寫的是詩,我們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謂自由詩。[35]
這個見地雖然有偏執(zhí)處,卻是對胡適的"白話詩即新詩"和聞一多"新格律"詩論僵化處的批駁,也可以說是新詩詩論的一個進步,一個。
廢名反對舊詩的"情生文文生情", 注重新詩的"自由表現(xiàn)"和"完全的想象",說得何等精彩:
他(溫庭筠)是整個的想象,大凡自由的表現(xiàn),正是表現(xiàn)著一個完全的東西。好比一座雕刻,在雕刻家沒有下手的時候,這個的生命便已經(jīng)完成了,這個生命的制造卻又是一個神秘的開始,即所謂自由,這里不是一個醞釀,這里乃是一個開始,一開始便已是必然的了……[36]
在用詩一般的語言說出"完全的想象"后,他進一步分析出溫庭筠的特色在于是 "橫面"的,是"立體"的,是"詩的感受"。這和當代詩人強調(diào)的"具體"詩歌是有共通之處的。
廢名的詩歌正是繼承了他自己的發(fā)現(xiàn),是虛中生萬物的,屏絕了時間和空間,卻又是完全的,是一種"全美"。從中我們都可以看出他對溫庭筠、李商隱、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
。8)
卞之琳可以說是這14年詩歌運動的"叛徒"。無論是聞一多的詩論,徐志摩的音樂效果,何其芳的古典美的意境,還是廢名的"形式是散文的,內(nèi)容要是詩的"主張,以及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都是要在漢語和舊詩間架上一座橋,重建古典詩歌的理想形態(tài)。卞之琳也是如此,但他的實踐產(chǎn)生了偏移。
卞之琳這樣評價自己:"小處敏感,大處茫然。"[37]他詩歌的細微處的確是曲盡人意,富極姜夔詞的雅致娟秀的嫵媚!毒嚯x的組織》穿插在大與小,古與今,遠與近之間,現(xiàn)代的形式,現(xiàn)代的辭藻,埋藏著一個士大夫的慵倦迷茫意緒。《白螺殼》則表現(xiàn)出文人雅士的閑情雅致,連廢名讀了都不由悠然向往之:"詩人,我也禁不住要驚呼:你這潔癖啊,唉!"[38]讀卞之琳的詩,往往要想起許多古人的名句,尤其是送別的名句,如《雨同我》: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于巢嗎?人安于客枕嗎?/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天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39]
對外界景物的敏感之微,對內(nèi)部心靈的感受之細,在唐可以憶起細膩具體的晚唐詩,在宋可以比以清婉秀麗的南宋詞。可以說,卞之琳在技巧上是現(xiàn)代的,在心靈深處依舊是古典的。何其芳是通過"從陳舊的詩文里選擇一些可以重新燃燒的字,使用著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聯(lián)想的典故"來重建古典的意境,卞之琳卻是通過現(xiàn)代技巧來達到的。他恰恰是借用于現(xiàn)代辭藻(尤其是某些非詩意或具體的辭藻)的巧妙組合來達到古典意境的效果。他是一個現(xiàn)代派的古典派:花瓣是現(xiàn)代的,骨子卻是古典的。如廢名所說"有溫的濃艷的高致","還有李詩的溫柔纏綿",甚至還有《論語》的色澤。[40]
但是,他采用了許多現(xiàn)代派的技巧,不動聲色地在傳統(tǒng)的意境里織進了現(xiàn)代的詞語,就不可避免的在傳統(tǒng)題材里滲透出了現(xiàn)代意識,在無聲無息間顛覆了古典的結(jié)構(gòu)和意識。因而他的詩在有晚唐詩、南宋詞的美麗之時,又富有新鮮感。恰恰這種新鮮啟示了一點:用完全無詩意的詞匯和新技巧來寫好新質(zhì)地的新詩是有可能的。這啟示落入有心人的眼里,立刻就有了共鳴,驅(qū)使他們?nèi)ミM行大刀闊斧的更極端的詩歌革命,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群人中的代表:穆旦。
在犬牙的甬道里讓我們反復 / 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 / 是一個真理 。而我們是皈依的,/ 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出發(fā)》)。 [41]
對比卞之琳小心翼翼地在一群古典的詞匯里織進1、2個非詩意的現(xiàn)代詞匯,穆旦那決絕地刪盡一切古典詩意的辭藻,真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痛快淋漓。穆旦的出現(xiàn)使卞之琳的技巧實驗的小心翼翼幾乎成為了懦弱,至少,使卞之琳的詩歌價值的技巧部分象陽光下的霜一樣逐漸消退了。穆旦的出現(xiàn)意味著:從聞一多、徐志摩開始進行新格律詩起到卞之琳《十年詩草》為止,一場橫亙14年的以恢復或重建舊詩傳統(tǒng)的運動就告終了。詩歌應該對人生提出更廣闊的理解和形而上的思辨,它應該對人類的命運有所承擔,它必須具有剛和硬,它應該具有大無畏的不同與往的生命力,向前攻擊。一句話:它將追求"質(zhì)",而放棄(至少是部分放棄)了對"文"的追求。
但是卞之琳有他的價值在:他用他精妙的技巧融進了自己內(nèi)在的敏感的心靈,那種文人雅士的心靈微動,那種新鮮,那種悲哀中的美麗和精致,自有生長的活體,是不會象戴望舒那樣為詩歌的進程所腐蝕的。
(9)
觀察1925-1939年間的漢詩,再比較以39年至今的漢詩。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新詩運動的分界點:1899-1921年間是始創(chuàng)期,1925-39年是注重詩歌形式的時期, 1939年后(尤其是1939-49和新時期以來),是注重的時期。當然,不可能有絕對的區(qū)別,只是根據(jù)各時期詩人們最好的(是質(zhì)量的而不是數(shù)量的)作品,經(jīng)過比較后作出的大致判斷。但是,"內(nèi)容"和"形式"的內(nèi)涵過于單一,用于劃分,有容易引起誤會的地方。所以我考慮用別的詞代替。好在有古可循:
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歌詠。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減茲累句,各去起短,合其兩長,則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矣。
。ā端鍟q文學傳序》)
這是魏征評述南北朝時南北文風的一段話,當時南朝文風重"文",北方重"質(zhì)"。重"文"主要指的是華美的辭藻、音律、對偶、用典的技巧,以及注重抒情("緣情")的華麗風格(奇怪的是14年間的一流詩人也均出自南方:何其芳,四川人;徐志摩,戴望舒,浙江人;卞之琳,江蘇人;廢名,聞一多,湖北人)。但本文所說的"文" 的涵義稍微擴大,并不囿于華麗的風格,主要是指對漢語本身表情達意的性能的最極至發(fā)揮,包括語言的性,詞匯的組合效果,等等。"質(zhì)"在古代指的是宗經(jīng),是說理,是"載道"。但我在這里用的"質(zhì)"乃是指詩歌所要表達出來的深邃的思想,對豐富人性的深入把握,對那遼闊、陌生的"天地之大美"(莊子)的體悟,決不是古人宗經(jīng)式的說理詩,也不是格言詩。它不是一些狹小的、實用的、短暫的詩歌方式。它所述說的,仿佛老子的"道"一般,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存在,它不是明確的,然而又在直覺里明確著,是在混沌和幽昧中放出無限光芒的實體。就如老子所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像田間《多一些》:" 要地里 / 長出麥子 / 要地里 / 長出小米;/ 拿這些東西 /當做 / 持久戰(zhàn)的武器。 "當然也是講"質(zhì)"的詩,但也未免太實了。
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質(zhì)"的缺乏是這一時期詩歌的缺陷所在(廢名多少是個例外)。舉例說,在古典詩歌中,女性只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是情欲的、享樂的、賞心悅目的用以排遣閑愁的存在。 考察一下14年間的愛情詩,無不如此。然而在西方,女性起著提升主題,與精神的升華與宗教神學有著相聯(lián)系的作用。他們筆下的女性仿佛是圣母瑪利亞的化身,正如歌德所說的:"永恒的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 "39年后的愛情詩中的女性卻是逐漸接近了西方。舉海子《四姐妹》為例:
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 / 所有的風都向她們吹 / 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雖然有雷電之聲,到底還是一般的調(diào)子?墒撬慕Y(jié)尾兩段是如此的不同:
到了二月,你是從哪里來的 / 天上滾過春天的雷,你是從哪里來的 / 不和陌生人一起來 / 不和運貨馬車一起來 / 不和鳥群一起來 / / 四姐妹抱著這一棵 / 一棵空氣中的麥子 / 抱著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 明日的糧食與灰燼 / 這是絕望的麥子 / 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 / 永遠是這樣 / 風后面是風 / 天空上面是天空 / 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42]
直接切入了宇宙的混沌之中,高接"荒荒坤軸,悠悠天樞"(司空圖),正是杜甫所說的"篇末接混沌"。這哪里是徐志摩輩能及?
又如,在對待象征主義的態(tài)度上。聞一多學來了"化丑為美"的手法,可是對波特萊爾《惡之花》的神秘主義和宗教精神背景缺乏深的體會,從處理愛與死、善與惡主題的《口供》、《春光》等詩中都可以看出他的粗疏和膚淺。卞之琳說聞一多雖有"愛國情懷",卻"沒有深入的認識,僅僅表現(xiàn)為對于街頭小人物之類的人道主義同情";"而從西方來的愛與死題旨的表現(xiàn),更頗為一般。"[43]這些是不加偽飾的實話。就表現(xiàn)愛國主題而言,拿聞一多的詩和穆旦的一比,就可看出其中有天地之別。戴望舒就更等而下之了。他是公認的引進法國象征主義波特萊爾的權(quán)威,也模仿法國象征主義寫了很多感傷、憂患情調(diào)的愛情詩?墒窍笳髦髁x中的感傷、憂患是一直切入思辨領(lǐng)域的,與人的意識、宗教體驗互滲的。波特萊爾的"應和論"分明地具有神秘主義和超驗色彩。戴望舒恰恰對此毫無興趣。他的好友杜衡在《望舒草﹒序》里提及:"我個人也可以算是象征派底愛好者,可是我非常不喜歡這一派里幾位帶神秘意味的作家,不喜歡叫人不得不說一聲看不懂的作品。"[44]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看作是戴望舒的意見。我們讀戴望舒的作品,頗多自嚼感傷,并在這一動做中得到慰藉,一無從生存的痛苦上升到人類的運命進行思考的胸襟,只滿足于膚淺的帶有脂粉氣的感傷,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而波特萊爾恰恰是一個"英雄氣長"的詩人,不過是落魄些罷了。"詩人啊就好象這位云中之君,/ 出沒于暴風雨,敢把弓手笑看",但是"一旦落地,就被噓聲圍得緊緊,/ 長翼大翅,反而使它步履艱難"。(《信天翁》)[45] 但他是不甘心的,他還要:"遠遠地飛離那致病的腐惡,/ 到高空中去把你凈化滌蕩,/ 就象啜飲純潔神圣的酒漿 / 啜飲彌漫澄宇的光明的火(《高翔遠舉》)。"
讀一下西川對徐志摩的攻擊,也許會更能體會這點:
中國的浪漫文人要么傾向于空洞的"天人合一",要么以"蠅頭小楷"抒寫兒女情長的小哲理,于是像徐志摩這等可笑的資產(chǎn)階級少爺居然無所畏懼地自稱是哈代的門徒,而且被中國人捧上了天。我手頭有一冊徐志摩生前閱讀的書:《牛津版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文論選》。徐志摩在上面圈圈點點,但最終什么也沒學會。[46]
西川這樣的"惡毒"言論,讀來是讓人興味盎然的。對前輩的蔑視是當代第一流詩人相當普遍的表現(xiàn)。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就在于:中國新詩的進程已經(jīng)拋棄了某些東西。新詩僅是對舊詩的繼承,也是對舊詩的革命。就像漢以來詩歌受到梵語文化(佛家)而產(chǎn)生了律詩、意境一樣,經(jīng)受過文化沖擊的新詩也已經(jīng)拋棄了才子佳人式的以詩歌為小器皿、小玩物的士大夫態(tài)度,拒絕對詩歌人格的軟化,這是一個大刀闊斧的開拓,它要求漢詩應該與個人的生命人格相呼應,應該進入生命的核心,而不是以某些庸俗化的真、善、美為理想,著迷于花花草草式的、缺乏對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和懷疑精神的所謂詩歌。
這種變化根源于詩人發(fā)言位置的變化。在中國古代,詩人和普通人的區(qū)別僅僅在于詩人是聯(lián)詞綴文的好手,精神上并無不同。寫詩只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多多少少是一種把玩的小器皿,連"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想法都少。而在西方,詩人與普通人不同。他們是上帝的使者,是受到了上帝的啟示,傳達上帝的聲音的神靈附體者。自柏拉圖提出詩人是神靈附體的"迷狂說"以來,這種思想一直得到詩人們狂熱的認同。詩歌在西方詩人的身上是向上頑強生長的,一直進入了非現(xiàn)實的立體空間,成就一個精神的迷宮。而不是一種短暫的、條件反射式的、只局局于平面現(xiàn)實的圖紙。舉例說,雪萊最著名的《西風頌》往往被我們平面化地解釋為革命贊歌。其實 "西風"即印度文化中的濕婆,全詩的含義還要更廣大,波及到整個宇宙新舊相續(xù)的恢弘領(lǐng)域,而不僅僅是小小的人間的革命而已。漢詩的進程使詩人成為正統(tǒng)的"叛徒",帶有精英分子色彩的極少數(shù)。詩歌再不是任何智識者可以寫作的文體,詩人與主流智識者的距離拉大了。這使詩人趨近了西方詩人,遠離了舊詩詩人的發(fā)言位置。于是詩歌的評判標準就大不相同了。徐志摩的詩歌用舊詩的眼光來衡量,還是過得去的,但一落到今天重"質(zhì)"的詩人眼里,立刻變得不值錢了。
同時,新詩要能夠與舊詩爭勝,它就必須有所拋棄,有所保留。哪位詩人的作品里該拋棄的東西存在太多,要身價大跌。14年詩歌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既然 "質(zhì)"有所欠,則"文"的高低很重要了。在這一期間詩人中,廢名無疑是最高的。何其芳、卞之琳也是一流的(尤其是何其芳,中國迄今第一流的詩人如穆旦、舒婷、食指、西川等都極重視,食指更一直目之為新詩第一人)。徐志摩稍欠一點,再下是聞一多,最次的無疑是戴望舒,文本上的成就基本上無足道。也許文學史應該先注意最善于搖旗吶喊的和抱成團的,但是沒有文本上的成就,就像蹦得再高的螞蚱總就是螞蚱一樣。我們不妨注意李健吾的評論:
我們第一個提到的詩人,應當是戴望舒先生。但是戴氏不免法國象征和現(xiàn)代詩派有力的暗示,具有,然而缺乏豐富的收獲。最有燦爛的前途的,卻是幾個純粹自食其力的青年(指何其芳、卞之琳等--引者注)。[47]
或者我們是太用今天的眼光苛求前人了。但我們要記住克羅齊的名言:一切都是當代史。我們對任何詩人的評價,都是站在今天漢詩已取得的高度上,而不應是站在1917年、1925年、1978年或者其他年份的高度上。
。10)
但是這群詩人的創(chuàng)作具有不可忽視的貢獻。他們自動接通了與舊詩的關(guān)系,重新發(fā)現(xiàn)了唐詩宋詞--中國詩歌成熟期的自覺形態(tài)。聞一多、徐志摩倡導的新格律詩以及后來的十四行體是律詩的變形,何其芳、廢名、卞之琳則是晚唐詩和南宋詞。他們都繼承了成熟期古典詩歌注重"圓"之完滿,注重意境化,文字的錘煉。"中國式的思維可以說是一種圓式思維,思想發(fā)散出去,還要收攏回來,落到原來的起點上。"[48] 廢名就提到:"一首新詩要同一個新皮球一樣,要處處離球心是半徑,處處都碰得起來。"[49]卞之琳也說:"我認為圓是最完整的形相,最基本的形相 "[50] 因而他們的詩歌是"完整的"(這點為后來的穆旦所反對:"一個圓,多少年的人工,/ 我們的絕望將使它完整。/ 毀壞它,朋友們!讓我們自己 / 就是它的殘缺……(《被圍者》)")。
晚唐詩、南宋詞華麗唯美的形式和語言文字的細微敏感對他們補益重大,是后人所不及。比如說,朦朧詩派中詩歌最細微敏感的,當屬舒婷。但拿她的詩歌和她的老師何其芳比敏感精妙,根本不是對手,更遑論他人?必須指出:語言上的細微敏感絕不僅僅是綺詞麗句的堆砌那么簡單。因為現(xiàn)代漢語一直處于未完成的形態(tài),要從一片渾濁的白話中提煉出詩的語言來,就象披沙煉金一般,而且!比披沙煉金更困難的是,身在當時的我們很難確定哪些是金子,哪些是沙子,這得靠詩人的直覺和天賦,然后交諸時間去驗證。語言煉金的困難是超過了想象的。"舉頭望明月" 和"舉首望明月",一字之差,卻有天地之別。李白詞"簫聲咽,秦娥夢斷秦娥月"的 "秦"念"ci",假若念"qin",也是韻味盡去了!冬F(xiàn)代文學三十年》將廢名《十二月十九夜》開句"深夜一支燈"印成"深夜一盞燈","盞"音混,"支"音呈輕微的爆裂,也是一字之差,韻味盡消?梢娬Z言的敏感決非是堆砌辭藻就可以達到的,這也就是為什么戴望舒被人們瞧不上的原因--對語言的蔑視必將導致后人對其詩歌的蔑視。
這群詩人也帶來了一個詩歌語言的新變。根據(jù)鐘嶸《詩品》的觀點,南北朝以前的詩歌是唱的。到了南北朝時就已經(jīng)變成吟的了。到了徐志摩的身上又有了新變:
徐志摩的詩創(chuàng)作,一般來說,最大的特點,是富于音樂性(節(jié)奏感以及旋律感),又不同于音樂(歌),而基于活的的語言,主要是口語(不一定靠土白)。它們既不是直接為了唱的(那還需要經(jīng)過音樂家譜曲處理),也不象舊詩一樣為了哼的(所謂"吟"的,那也不等于有音樂修養(yǎng)的"徒唱"),也不是為了象演戲那樣在舞臺上 的,而是為了用自然的說話調(diào)子來念的(比日常說話稍突出節(jié)奏的鮮明性)。這是象話劇、新體小說一樣從西方"拿來"的文學形式,也是在內(nèi)容擴展以外,新文學之所以為"新",白話新詩之所以為"新"的基本特點!笏@樣運用白話(俚語以及方言)寫詩也可以"登大雅之堂",能顯出另一種基于言語本身的音樂性。 [51]
同時,聞一多提出的"建筑美"也或多或少地指出了漢詩向視覺藝術(shù)的傾向。我們讀何其芳的詩歌,即使不朗誦,也可以感受出美來,但卞之琳的詩,朗誦是聽不出效果的。這為后來的"紙上詩歌"開了先河。現(xiàn)在的玄學式詩歌與一聽就明白意思的舊詩不同,不多看幾遍壓根就看不懂,更不用說聽朗誦時顧上音樂效果。任何參加當代詩歌朗誦會的人都會昏昏欲睡,包括詩人在內(nèi)。但是,盡管有許多反對" 紙上詩歌"的理由,它的存在是毫無疑問的,并且會繼續(xù)下去。
。11)
也許有人會問,談論這些對現(xiàn)在有何意義?當然有。因為現(xiàn)在就是以上歷史的延續(xù)。只要我們注意一下就可發(fā)現(xiàn),從卞之琳以后我們的詩歌幾乎完全放棄了在" 文"上的追求。我們讀北島《結(jié)局或者開始》:
我,站在這里 /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 為了每當太陽升起 / 讓沉重的影子像道路 / 穿過整個國土 // 悲哀的霧 / 覆蓋著補丁般錯落的屋頂 / 在房子與房子之間 / 煙囪噴吐著灰燼般的人群 / 溫暖從米亮的樹梢吹散 / 逗留在貧困的煙頭上 / 一只只疲倦的手中 / 升起低沉的烏云 / ……[52]
就可以讀出(聽出)語言的敏感性之差。詩是好詩,但論及音樂效果和精美程度,實在難如人意。張同道先生以為北島不如穆旦,是對的。[53] 但是穆旦的音樂性也一樣的差。
假如說1925-39 年是新詩追求"文"的時期,那么1939至今卻是新詩追求"質(zhì)"的時期,世紀末正是新玄言詩泛濫的時期。于是可能的尷尬出現(xiàn)了:"今之視昔猶后之視今也",西川大罵徐志摩缺乏靈魂的重量,可是在我看來,用語求拙的西川也難逃被人大罵語言粗陋的命運。西川的許多詩歌在"文"上是很不堪的。他的"拙"是真正的語言笨拙,而不是大巧若拙的"拙"。文質(zhì)相長,當一篇詩歌的"文"成時,我們很難想象它的"質(zhì)"不會變質(zhì)腐爛,成為一篇分行的說理文,或者不知為何物的東西。據(jù)說曾有外國詩人問西川:"為何您的詩歌很象譯詩?"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考察歷史,詩歌發(fā)展歷程中也是由"文"入"質(zhì)",最終達到文質(zhì)并茂的的。律詩的"文"至沈約而有大成,再至沈宋手里而成型,但空有其形,于是有了杜甫接過這一個"文"的模型,覆它以"質(zhì)",文質(zhì)互生,乃有"大體外腓,真體內(nèi)充"(司空圖)的詩篇傳世。我們不能不問:是否在這個時代里,該聽到那些文質(zhì)相長的偉大詩篇了?至少,1、2篇?我以為已經(jīng)有了。在海子的部分詩歌里,已經(jīng)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今夜美麗的月光 你看多好!/ 照著月光 / 飲水和鹽的馬 / 和聲音 / / 今夜美麗的月光 你看多美麗 / 羊群中,生命和死亡寧靜的聲音 / 我在傾聽!/ / 這是一只大地和水的歌謠,月光!/ 不要說 你是燈中燈,月光!/ 不要說心中有一個地方 / 那是我一直不敢夢見的地方 / 不要問 桃子對桃花的珍藏 / 不要問 打麥大地 處女 桂花和村鎮(zhèn) / 今夜美麗的月光 你看多好!/ / 不要說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 / 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上 / 月光照著月光 月光普照 / 今夜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月光》)
在這首詩里,"ang"、"ing"、"ao"三個韻交換響起,并非刻意為之,卻自然流響,仿佛在月光下聽一曲丁冬做響的生命歌謠;并且!它的內(nèi)蘊渾厚悠長,實非淺薄做作的紙一樣薄的詩作可比?上У氖,在海子的詩歌里,這樣的詩篇并不多。
在這方面最令人矚目的,乃是多多,確切地說,是近期的多多。1998年第6期《天涯》上刊登了他的詩歌,立即轟動了詩壇。讀多多的作品,不能不驚嘆其內(nèi)蘊的渾厚堅實,其音樂語言的蒼勁有力:
走在額頭飄雪的夜里而依舊是 / 從一張白紙上走過而依舊是 / 走進那看不見的田野而依舊是 / / 走在詞間,麥田間,走在 / 減價的皮鞋間,走到詞 / 望到家鄉(xiāng)的時刻,而依舊是 / / 站在麥田間整理西裝,而依舊是 / 屈下黃金盾牌鑄造的膝蓋,而依舊是 / 這世上最響亮的,最響亮的 / / 依舊是,依舊是大地 / / 一道秋光從割草人腿間穿過時,它是 / 一片金黃的玉米地里有一陣狂笑聲,是它 / 一片鞭炮聲透出鮮紅的辣椒地,它依舊是 / / 任何排列也不能再現(xiàn)它的金黃 / 它的秩序是秋日田野的一陣奮力生長 / 它有無處不在的說服力,它依舊是 / /… …(《依舊是》)
他們在天空深處喝啤酒時,我們才接吻 / 他們歌唱時,我們熄燈 / 我們?nèi)胨瘯r,他們用鍍銀的腳指甲 / 走進我們的夢,我們等待夢醒時 / 他們早已組成了河流 / / 在沒有睡眠的時間里 / 他們刮臉,我們就聽到提琴聲 / 他們劃槳,地球就停轉(zhuǎn) / 他們不劃,他們不劃 / / 我們就沒有醒來的可能 // 在沒有睡眠的時間里 /他們向我們招手,我們向孩子們招手 / 孩子們向孩子們招手時 / 星星從一所遙遠的旅館中醒來了 / 一切會痛苦的都醒來了 / / ……(《居民》)
抄錄一段黃燦然對多多詩歌的語言和音樂效果的評論:
如"在馬眼中濺起了波濤",馬眼深而暗,仿佛一個大海;馬眼周圍的睫毛,一眨,便濺起了波濤。這濺、波、濤,尤其是"濺"字那三點水,既突出"濺"這個動作,也摸擬了馬的睫毛,便是漢語獨有的。它翻譯成仍然會是好句子,但是它那個象形的形象,是譯不出來的。
……但是最神奇也最具悖論意味的是《居民》一詩第一、二節(jié)中的音樂:"在沒有睡眠的時間里 / 他們刮臉,我們就聽到提琴聲 / 他們劃槳,地球就停轉(zhuǎn) / 他們不劃,他們不劃 / / 我們就沒有醒來的可能。"這首詩的中心意象是河流,詩的音樂就是在河流上劃船的節(jié)奏。當詩人說"他們劃槳,地球就停轉(zhuǎn)"時,那節(jié)奏就使我們看見(是看見)那槳劃了一下,又停了一下;接著"他們不劃,他們不劃",事實上我們從這個節(jié)奏看見的卻是他們用力連劃了兩下。在用力連劃了兩下之后,劃槳者把槳停下,讓船自己行駛,而"我們就沒有醒來的可能"的空行及其帶來的節(jié)奏剛好就是那只船自己在行駛。真神哪![54]
這于是使我們懷有希望:也許在下一個千年里會產(chǎn)生一批全新的詩歌,完全超乎我們以前的詩歌之上,是"文"和"質(zhì)"最完美的結(jié)合體?不管怎么說,多多使我們看到了希望。也許他將最后結(jié)束了一個詩歌重"質(zhì)"的時代,又帶領(lǐng)我們進入一個全新的文質(zhì)相生的時代。在那里。我們將見到更偉大的詩歌。我們有理由這樣希望。
注釋:
[1] 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23頁
[2] 聞一多:《詩底格律》,《聞一多全集》(3),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
[3] 聞一多:《泰果爾批評》,《聞一多全集》(3)
[4] 穆旦:《穆旦詩全集》,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5] 聞一多:《給吳景超信》,《聞一多全集》(3)
[6]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3),以下的詩歌引用不注
[7] 聞一多:《律詩底》,《聞一多全集》(3)
[8] 戴望舒:《談林庚的詩見和"四行詩"》,《戴望舒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
[9] 黃燦然:《多多:直取詩歌的核心》,《天涯》,1998年第6期
[10] 余光中:《名作欣賞》,1992年第3期
[11]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1),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
[12] 戴望舒:《詩論零雜》,《戴望舒詩全編》
[13] 西川:《讓蒙面人說話》,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202頁
[14] 西川:《西川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15]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序》,《徐志摩全集》(4)
[16] 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32頁
[17] 戴望舒:《望舒詩論》,《戴望舒詩全編》
[18] 李怡:《中國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年版,242頁
[19] 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65頁
[20] 戴望舒:《戴望舒詩全編》,以下的詩歌引用不注
[21] 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67頁
[22] 何其芳:《夢中道路》,《何其芳文集》(2),1982年版
[23] 李健吾:《畫夢錄》,《李健吾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
[24] 何其芳:《何其芳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以下的詩歌引用不注
[25] 何其芳:《夢中道路》,《何其芳文集》,1982年版,第二卷
[26]《文學教程》(修訂本),高等出版社,1998年版,277頁
[27] 廢名:《馮文炳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以下的詩歌引用不注
[28] 廢名:《林庚同朱英誕的新詩》,《談新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年版
[29] 李健吾:《魚目集》,《李健吾批評文集》
[30] 廢名:《妝臺及其他》,《談新詩》
[31] 卞之琳:《馮文炳選集﹒序》,《馮文炳選集》
[32] 卞之琳:《馮文炳選集﹒序》
[33] 李怡:《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163頁
[34] 李健吾:《魚目集》,《李健吾批評文集》
[35] 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談新詩》
[36] 廢名:《以往的詩文學與新詩》,《談新詩》
[37] 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38] 廢名:《十年詩草》,《談新詩》
[39] 卞之琳:《卞之琳》,人民文學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1995
[40] 廢名:《十年詩草》,《談新詩》
[41] 穆旦:《穆旦詩全集》
[42] 海子:《海子詩全編》,三聯(lián)書店
[43] 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8頁
[44] 戴望舒:《戴望舒詩全編》
[45] 波特萊爾:《惡之花》,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
[46] 西川:《個我,他我,一切我(外六題)》,《天涯》,1998年第1期
[47] 李健吾:《魚目集》,《李健吾批評文集》
[48] 轉(zhuǎn)引自《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267頁
[49] 廢名:《十年詩草》,《談新詩》
[50] 卞之琳:《滄桑集﹒驚弦集﹒論樂》
[51] 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33-34頁
[52] 《朦朧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53] 《中國20世紀大師文庫﹒詩歌卷》,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
[54] 黃燦然:《多多:直取詩歌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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